「不,不要。」
她在三秒钟内做了决定,并以她最大的音量放送这个决定。
「为什么?」他不解。
她最害怕的其实是:他若长期在病榻前陪伴她,便会对她逐渐失去耐性。他也会看见她被损毁的脸庞,忘掉她的美丽。她当然感谢他表现的爱心与责任感,但她绝不要他们之间的爱变成了责任感,否则,她在此之前为爱情所吃的苦与所受的罪全都白费。
「你还是应该走你自己的路,把我的时间……留给我……」,她说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要自己面对……你不用……担心。」
龚慧安表现得很勇敢,因为她必须隐藏真正的心事。
「我……不愿……躭误……你。」她说。
「你同我还这么生份吗?」他有些不高兴。「我是真心要照顾你……我……亏欠你许多。」
亏久?她愣住了。张静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两个宇来。一直到说出来,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心中深藏著一种罪恶感:过去,他确实未曾对她尽心尽力,他为照顾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尊严、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欲望,宁愿牺牲他们的爱情。他的确没有好好待她。
总是要到两情难舍时,才明白过去的日子没有好好珍惜;在面临「失去」的威胁时,才领悟过去原来拥有多少闪闪发光的宝藏。
「不要说亏欠,」她冷静的、慢条斯理的安慰起他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永远是我心里最好的记忆。你没有亏待我什么……再这么说……我也觉得亏欠你了。」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
「真的不要。」她再一次坚决的说,「我要自己好起来,再回到你身边。明年,六月六日,我一定会找到你。你还是走你的路吧,我会跟上,一定会跟上。」
「我……」
她的语气虽然微弱,但十分坚决,使他无言以对。
「只要记得,我爱你。」
乍止的蝉声忽而又刮起。她的心中溢满了幸福感——在这个分明面临人生重大不幸的时候。
第十九章
「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麦医生轻轻拍她的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皮微微颤抖著,迟疑了几秒钟,才睁开眼来。
「有些肿。」她说出了对自己的第一句观感。
「别担心,过一个星期就消退了。」麦医生和蔼的笑著:「对你的新面孔不满意吗?」
新面孔?不,这还是我的旧面孔,是原来上帝赐给我的那张旧面孔:「你该为我重塑一张。」
她打从心底开心的笑著。感谢主,感谢麦医生,感谢一切!她又拾回了自己原来的脸庞。近十个月来,近十次的手术将她折磨得苦不堪言,有几度她甚至告诉自己:放弃算了,那些痛曾使她彻夜难眠——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六月六日的约定,她可能挨不过。
「我没有能力为你重塑一张,」麦医生打量著镜子中的龚慧安,「上帝已给你一张杰作,东方宝贝。」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站起身来,抱住麦医生,「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唉,东方宝贝,」麦医生仍保持他一贯的笑容,但也提出他的警告:「美丽的睑孔终会老去,用任何整型手术也挽不回来,活下去还要靠别的东西。」
「靠什么?」她眨眨眼,对麦医生撒娇。
「靠智慧、宽容与谅解。」
「阿门,你简直是上帚。」近十个月来,麦医生除担任她的主治大夫之外,还负责为她做心理建设。
「孩子,你天赋的美好是你比别人幸运的地方,却也是你比别人不幸的地方。你的聪明使你事事能迎刃而解,但也使你锐利得像一支会伤人的刀子;你的美丽使你为人所爱,却也使你自恋甚深,不去思索如何爱人;你的财富使你如天之骄女,却也使你不懂朴实年华另有乐趣。」
「别再指责我了。」龚慧安还没听完麦医生的分析,即不断摇头、掩面叹息,「医生,你难道觉得我受的惩罚还不够吗?我受的折磨还不少吗?」
「孩子,」麦医生像慈父一样抚摸她的头发,「这么多天,我听你说出你所有的故事,我觉得我必须给你一些建议,如此而已。我知道你如今受的折磨已经不少,但人总是很健忘的——等你出了院,你还是一样年轻、一样美丽、一样聪明、一样有一笔财富,难保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龚慧安沈默了。的确,这几个月以来,颜面的伤痛和渴望重见天日的焦虑使她的心中充满挣扎,但孤独的日子也让她重新思索过去所犯的错误。此刻她的心其实充满著感恩,她的伤何尝不是一个试炼?天替她把心挖得更大更广。
「医生,谢谢你。」现在她诚心诚意的说,「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希望永远跟你在一起。」
「你这个小坏蛋,尽说些违心之论,你忍过这些酷刑,不是为了去见你的爱人吗?」
「唉,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等我呢?」她说出心中疑虑。
「他不是每个月都写情书来给你吗?」
「医生,那不是情书,」她噘著嘴角纠正,「里面全不谈情——他甚至不在任何一封信上说,我爱你,只会问我的健康问题和饮食问题,聊聊数语,好像再多写几句话就浪费他太多时间了。」
「那不是爱吗?儍瓜!在表达爱意的所有语句中,我爱你,是最贫乏无内容的一句,也是最不负责任的一句,处处说我爱你的爱情,最容易像酒精一样的挥发掉!」麦医生说。
龚慧安会意的笑了。
也许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但身在爱的云雾中的人,很少能真正放心。尤其,张静与她之间,曾有许多第三者。
「孩子,真正爱一个人,首先必须相信他。」
「如果他前科累累呢?」她笑问。
「还是要相信他。」医生说,「扪心自问,我们的过去谁无罪?会犯罪的是人,能原谅的是神。孩子,你对他不曾有愧於心吗?」
「确实……曾经有……」她心虚的回应。
「你希不希望他翻旧帐?」
「当然不希望。」
「你希不希望他原谅你?」
「希望。」
「那就好了,要以己度人。爱一个人,就要为他的安适著想。要两个人能平安过日子。」
龚慧安一边说话一边凝视镜中的自己。她终於如往昔一样,拥有一张美丽的瓜子脸,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灵巧的鼻子和一张有漂亮弧线的嘴唇。可是这个「终於」是得来不易的。她已从中悟得,挣扎的含义、珍惜的理由和希望的价值。她也明白,自己要的是平平安安的爱情。
不许再无事起波澜了。
人生哪能花太多时光在爱中错身?相爱的人哪堪一而再再而三任彼此像断了线的风筝?
「我看来和过去真的没什么不同吗?」她以手轻摸自己再度恢复柔细的脸颊。过去斑斓的伤痕已经像沙丘上的足迹被海风吹平了一样。
「可以说没什么不同,也可以说,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你又长大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的女孩子。」
「我可以以一切努力来唤回我的爱情吗?」
「可以,但一生都须努力。爱情不是一棵树上的果实,摘到了,吃掉了,淌了一嘴的蜜汁就算数,爱是一条路,和你的人生一样长,想要走得平和,每步都还是要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