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医师,你从哪里得到这么多人生哲理?」
麦医生挪挪眼镜看看远方的浮云,他的嘴抿了一下,好像是有意在收伏自己的情绪,「从人生的错误里。」
这个年近六十,白发苍苍的老医师以平缓的语气对龚慧安诉说往事:「我曾有一个爱人,她也是我的妻于。她叫薇薇安,是一个很平凡的女人,她这一辈子,为了我,为了孩子做尽一切的事,使她的人生至死毫无空档。过去,我曾因一次手术失败,惹得官司缠身,而且对方缠讼不休,到最俊使我失去了工作家产,也使我失去了冷静的头脑,我酗酒终日,不务正业,回家只会打老婆,打孩子。好像非让整个家随著我一起完蛋不可,可怜的薇薇安,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用各种方法在与我的劣根性周旋,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
「她使你变好了吗?」
「没有,」麦医生涩涩的笑著,「二十年前使我变好的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她也是一个整型医师,就是这个医院的院长奥莉薇亚女士。」
龚慧安依稀记得她的样子。虽然已年过半百,她的身形仍然十分俏丽,风度翩翩,气质良好,脸上的微笑亲切可人。
「她?你爱上她?」
「可以这么说。是因为对她的爱,才把我从酒精中毒的边缘中拉出来。才让我重建自己的生涯。我感激她,也爱她。我曾为要不要离开薇薇安而犹豫。」
「然後呢?」
「我并没有犹豫很久,不久之後,薇薇安就因癌症去世了。她在临去之前,竟然用一种非常平和的口吻对我说,我走了,你请奥莉薇亚女士替我照顾你吧,她那么聪明美丽,必然能够使你快乐。」
「唉,真令人感伤。可是你并没有和奥莉薇亚结婚吧?」
「从薇薇安离开之後,老实说,我就一直埋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对她好一点呢?为什么要让她明白我的不忠含恨以终呢?我对她的愧疚一天比一天深,使我越来越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下,我再也不能坦然面对奥莉薇亚的爱,始终认为自己是个罪人。」
「到现在还没法复原吗?」龚慧安吃惊的看著麦医生。
「是啊,可人儿,你现在可明白了吧。你脸上的伤疤,还可以藉我这双老手整型,算是小伤;真正的伤疤是长在心里头的,」麦医生故作诙谐,比比自己的心脏,「没法用手术矫正。」
龚慧安无奈一笑,「这是脱辞,麦医生,看来你也需要我来当你的心理医生呢。」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些话,」麦医生感到难为情,像孩子一样以手搔搔头,「也许是你看来特别善体人意的缘故。」
「薇薇安去世多久。」
「十八年了。」
「十八年来,你有没有想过奥莉薇亚?」
麦医生脸红了,「……我们……就此打住这个问题吧。瞧你,一旦医好了伤,就开始管起闲事来……」
「别逃避问题,」龚慧安一本正经的审问:「老实说吧,你这个胆小鬼!」
「……有,当然有,可是……」
「看你这么踌躇,即使薇薇安地下有知,也会取笑你的。刚刚你不是告诉我吗?爱情是一条路,和你的人生一样长,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费力。为什么十八年前你就不愿再费力,只知道逃避呢?」
「我……」
「你的藉口只是心理压力。那些压力是莫须有的,竟可以绊住你十八年,使你又辜负了另一个女人?」
「我辜负另一个女人?」
「是的,你不只辜负薇薇安,也辜负奥莉薇亚。死者已矣,来者可追,为什么不用你的一双巧手去让一个女人幸福呢?如果今天奥莉薇亚也像薇薇安一样离你而去,你的心里不是又多了一重治不好的遗憾?」
「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我说的话可有道理?」龚慧安可不放过麦医生。
「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那么,就去行动吧。」
正巧,就在不远处的回廊里,她看见奥莉薇亚正低头踽踽独行。
「我……」
「再犹豫我可要笑你了。」
「那……该怎么说呢?你可知道……多年来,除了公事……我不敢……跟她说……一句话……」
「约她喝杯咖啡!」她马上出了主意。
「就这么简单?」
「是的,就这么简单。如果你真正想要爱一个人,一切就不会很难,有勇气去对她好就行。」
她捉捉麦医生的衣角,「现在就去吧。」
麦医生深呼吸了一口气,果然,他稳稳重重的大步走向前,赶上了奥莉薇亚。
就在奥莉薇亚停下脚步的时候,龚慧安看见麦医生像个正闹初恋的少年一样,很害羞的提出了邀约。
奥莉薇亚显然有点吃惊。她的表情僵住了三秒钟,然後整张睑的线条像春天崩溶於雪的山头一样,豁然褪去所有的冰霜。
麦医生与她一起离去,不忘偏过头,并打了一个V 字型的手势给龚慧安。
面对著满眼的阳光,青翠的草坪倾诉著带来无限生机的鸟鸣,龚慧安甜蜜的笑了。
如果真的要爱,很简单,不是吗?她告诉自己。只要不以种种自私、种种偏见、种种贫婪、种种莫须有的压力将爱弄得复杂。
第二十章
离开那么久的时间,再踏进国门,难免有近乡情怯的感觉。
一出机场大门,龚慧安就看见自己的母亲笑盈盈的向她招手。
「妈,你……」待她走近,她很快的发觉母亲不一样了,仿佛年轻了十岁。「你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出来,似乎不只是衣著的改变,而是整个人的气象大异於从前。她的母亲其实也不过五十出头,但从前暮气沈沈,看来一点精神也没有,如今她将从前的发髻削成俐落的短发,也将长年穿在身上的旗袍换成三件式,年轻的朝气自然而然又在脸上闪烁了。
「我不一样了,是吧?」龚妈妈一边跟女儿说话,一边还不忘倾听从行动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
「喂,昨天进的那三百张国寿一定要杀出,知不知道?还有,不要忘了买进一千张华隆……」
「妈,你怎么忙成这个样子——都是我不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承受压力……」
「谁说忙不好?」龚妈妈笑得眉眼清亮,「你没看我越忙越有精神吗?我倒觉得每天活得挺充实的,精神也愉快许多,从前那些病啊痛啊,全部都不见了。以前我老埋怨你爸爸,成天为公司劳心劳命,哪有那么多好忙的呢,现在我才明白,要忙的事还真多,还挺有趣的,难怪你父亲愿意全心投入。」
「几个月不见,你竟成了女强人!」龚慧安始料未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不过,那么多人愿意在江湖搏命,也自有它的道理。人生,虚虚晃晃也会过,多费点力气也会过,为什么不多费点力呢?」龚妈妈拍拍司机的座椅,「喂,老刘,先带我们到公司。」
「到公司?」
「让你看看我的功绩呀。」
一踏进总公司大门,龚慧安未免又大吃一惊,简直是改头换面。以前在父亲的统御下,公司上下虽然全力以赴,但怎么看来都是个传统企业,没想到母亲大刀阔斧,将公司内部装潢全都改为最现代的形式,以区隔使每个人拥有隐密性。「我倒觉得这样做更有效率,而且,看来也体面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