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跟着覆诵一遍,问道:「秋别姊姊,这四句诗是什么意思?」
秋别闻言放下书,微笑道:「这四句诗是说,河当中有座小洲,水鸟咕咕叫个不停。有一位文静又美丽的姑娘,小伙子有心想跟她做个朋友。」
周桐觉得有趣,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小伙子就许心愿了,他幻想弹着琴向这位好姑娘求婚,最后还鸣钟击鼓和这位姑娘拜堂成亲。」
周桐听完不胜向往,想象一位高大又英俊的青年,同那美丽温柔的姑娘拜花堂的情景;忽然新郎的面孔变成了自己,新娘变成了秋别,堂上周老夫人身穿大红喜服高坐,两人向她盈盈拜倒……。嘴角不禁浮上一丝陶醉的微笑。
「桐少爷,你在想什么?」秋别见周桐支着颐出神,笑得神秘,于是问道。
周桐回过神来,脸上一红,赧然道:「没什么。这诗──做得真好。」
看他未语脸先红,秋别多多少少猜出他方才在想什么,笑道:「桐少爷一表人才,老太太一定会找一个品貌出众、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给你做媳妇。」
被她看破心事,周桐满脸涨得通红,又不能分辩,他想一辈子长相厮守的人就是她。他对秋别敬如天人,这种念头顶多是在脑子里胡想乱梦,不敢说出,怕亵渎了她。在他的心里,秋别无所不能,又聪明和善,而他什么都不会,凭什么匹配秋别?
「不过呢,你得先读好书再说。」秋别点明他,不可因为慕少艾而荒废课业。「等你考取功名,再加上我们周家家大业大,想娶什么样的姑娘都有。男子迟点娶亲也无妨。」周桐唯唯受教。
腊月快过年时,周老夫人感染了风寒;本来只是一点小病痛,却不知怎地病势逐渐加强,冷一阵热一阵,冷的时候几层棉被都盖不暖,有时却烫得像火炉。请了好几个医生都无效,什么人参、灵芝都吃下好几斤,却不见半点起色。把秋别和周桐急得像什么似的。
双梅城内有名的大夫来诊治,都说不要紧;奇怪的是,不论投下多少药石,周老夫人的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堪堪快过年时,身上的肉全瘦干了。是这样教人焦心的情况,周桐的学业因而延搁下来,和秋别两人衣不解带守在周老夫人床前,随侍汤药。
这次过年,格外冷清。以往都会请戏班唱鼓儿词的到家中热闹,周老夫人病中需要安静,连带那些吹吹打打一并取消,也不整顿装新,只略略打扫一番而已。
除夕晚上,周老夫人突然晕厥过去,同仁堂的惠大夫赶了来,交代灌下独蔘汤,托起周老夫人手腕一搭,又翻翻她眼皮,摇了摇头,避到外头对周家人道:「你们快准备办后事吧,病人有什么还未交代清楚的,趁这一时三刻说一说。」摇摇而去。
「娘──」周绍能顾念母子亲情,到底激出了一滴痛泪。用衣袖拭拭眼角,显得无比伤心似的,对众人道:「进去吧,看看老太太有什么话要说。」率先进屋,周晃三兄弟尾随鱼贯而入,把周桐当作透明人一般,丢在后头。
秋别默默看在眼里,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咱们也进去吧。」周桐凄凄惶惶的点了点头。
进入怀桐院,周绍能等团团围住了周老夫人病榻,一口一声「娘」、「老太太」,叫得好生关切。
周老夫人幽幽睁开双眼,眼前满床的人,认清了没一个是真正贴心的,开口唤道:「不华、秋别。」
听周老夫人叫唤,站在穿门边的秋别忙应道:「我在这儿。」拉着周桐,众人只有让出一条路。
周老夫人招招手,要周桐坐在床沿,凝目深深看了他忧愁满布的脸庞一眼,道:「好孩子,你真像你爹。」语中充满唏嘘。对秋别道:「妳把红木箱子里那个紫檀盒子拿来。」
秋别取了来,放在床头,柔声道:「老太太,盒子在这儿。」
周老夫人拉过周桐的手,道:「周家所有的田产地契全都在这,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以后你就是周家的主人。」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只有秋别神色不变,像是早已预知此事。
「这……」周桐一时难以相信,结结巴巴道:「我──我不行。」
周老夫人手一紧,脸上登时现出焦急凝重的神情,周桐竟觉得手上发疼,可见她心中之在意。周老夫人一字一句道:「这是我最后的心愿,难道你连一个将死之人的恳求也狠心不从吗?」周桐好生心痛,滴下泪来,叫道:「奶奶──」
「秋别。」
秋别忙道:「我在。」周老夫人颤巍巍伸出手,秋别连忙伸手过去让她握住。
周老夫人左手将周桐的手拉过,覆在秋别手上,道:「我把不华交给妳,他有什么不懂的,妳尽管教导他,别因为他是妳主子,妳就纵容不理。这点妳办得到吗?」
这已俨然在托孤。秋别虽然坚强内刚,一再告诫自己不要面露哀戚,但是周老夫人十数年养育教导之恩,如母如师,恩情山高海深,如今即将撒手人寰,教她如何不伤悲?
秋别双目含泪,哑声道:「老太太放心,但教我一日在生,一定好好辅佐桐少爷把周家撑起来,光大门楣。若我违背今日之言,教我粉身碎骨,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毒辣的咒誓显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在场之人听到她这么狠毒的诅咒自己,都打了一个冷颤。
「好,好。」周老夫人又是欢喜,又是心疼,道:「不枉我疼妳一场。妳原也不用这么起毒誓,对妳我还信不过吗?不华交给妳,我最放心。」
一口气忽然喘不上来,众人齐声惊呼。周老夫人一张脸惨白如纸,似已大去,秋别忙去探她鼻息,却还有气,好半天才又张开眼来。
环视众人,各各心肠不一;周老夫人自知大限已到,等自己归天之后,这些人会怎么对付周桐?她虽然把秋别安排在他身边,但秋别只是个婢仆,位低人轻,眼下众人敬她三分,全是有自己在背后撑腰,之后又是怎样一番局面?
只觉身内一片空荡荡的,魂灵儿似乎快飘出体外,知道这是要死去的先兆。周老夫人睁大双眼,道:「城外的田地,周晃、周晖、周普各有一份,你们好好侍奉双亲,也足够了。我把家产交给不华,是因为他能守成,不是我偏心他。你们从小享受惯了,骤然暴富,我是怕周家基业就毁在你们手上。不华宅心仁厚,不会亏待你们,盼你们看在同气连枝的血亲分上,能够一同兴旺我们周家。」说完气微声息,缓缓闭上眼睛,与世长辞。
「奶奶!奶奶!」周桐惊呼,周老夫人全无回应。
周桐心伤难以自己,伏倒在周老夫人身上,放声大哭。秋别泪如断线珍珠,她这无声而泣比痛哭流涕还沉痛太多。后头周绍能等人因自己所分太少,全忘了至亲死亡,应该略表哀矜,还站在原地,有的惊愕,有的含怒。
突然墙外传来辟哩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落,络绎不绝。墙内各怀心机,墙外却是一岁已过,梅蕊迎新。
板荡识冰心
周老夫人的丧事本该由周绍能来主事,他推说近来身子不适,不宜太过操劳,将事情推给秋别去做。秋别不发一言,遣陶庆平去请高僧高道来做超荐法会,钟鼓铙钹,大鸣大敲,诵经洗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