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能只有第一天做法事露了一下脸,之后就不见踪影。周晃三人亦有样学样,如法炮制。灵前只周桐、秋别、金开披麻戴孝,为周老夫人服丧守灵。
做完七七,秋别在头上别了一朵白花,为周老夫人带孝。白衣白裤,清瘦之余显得份外动人。
丧事告一段落,秋别搬出怀桐院,把屋子让给周桐住。怀桐院旁还有一间小屋,是下人住的,她将自己的被盖用品移到里头去。
周桐觉得鸠占鹊巢,想搬出另找地方住,秋别阻上他:「这儿本来就是你住的地方,哪有主子不住大屋,反要让给下人的道理?」周桐还是不肯,秋别一句话堵住他:「老太太临终前说什么来着?她要你听我的话。这第一件事你就跟我争,老太太地下有知,岂不心寒?」周桐方始默然。
周老夫人葬在周家祖茔,周桐每天早上必到祠堂焚香祭拜,吊念追思。七七过后,秋别找了个时间和周桐说话,这些日子她忙里忙外,面上颇有倦容。
她要和他谈的是学业上的事,以前他读书的辰光只有上下午各一个时辰,她要他再各加一个时辰,课业则聘请外头的西宾来教导。
一听秋别不教他,周桐急了:「秋别姊姊,是我哪里惹妳生气了吗?妳才不肯教我念书。妳告诉我错在哪儿,我一定改。」
秋别柔声道:「你没犯错,我没生你的气。只是老太太把你交给我,我得打起精神替你主持家务和大小生意。你现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用功读书,我怕我冗事太多耽误你的课业,才请外头的夫子来教你。你若真心体谅秋别姊姊的难处,就好好念书,好吗?」
秋别不是厌弃他,周桐心放下一半,但不能得她亲炙,心中颇为怅怅。秋别有她的苦衷,自己也不好过于勉强。
请来的龚老夫子,年已过半百,须发灰白,颇为和善。以前周老夫人聘他为秋别启蒙,这番重上周府来教导周桐。周府失孙的消息在当时是城内周知的大消息,如今周桐长大成人安然回府,周老夫人却撒手而去,不免令他有好事难圆的感叹。
秋别受周老夫人遗言所托,代周桐掌管家务。周绍能那边的人,因不服周老夫人将偌大家产交给周桐,怨声不绝,又恃周桐是个好欺侮的,就做得过分,他也不致敢如何。对秋别就不如以往周老夫人在世时那般尊重,时常语带讥刺,夹枪带棒的克毒她。
秋别把这些一一都忍下了,只求万事和为贵,有苦自己吞,从不跟旁人诉一句怨。
三月底结帐时,秋别看帐簿上一笔一笔为数不小的支出,竟全是周桐所用,惊愕非同小可,拿了帐簿到书房来找他。
她面色凝重走进书房,龚老夫子正教到孟子万章篇,周桐已有三日不曾见到她的面,喜盈盈的放下书本,按着桌面站起来,叫道:「秋别姊姊!」
秋别向龚老夫子欠一欠身,道:「夫子,我有些话想和桐少爷说,您先到养静斋休息好吗?」龚老夫子看秋别脸色不善,心想她必有事要和周桐私下谈谈,道:「也好,我正想润润喉。」留下两人。
等龚老夫子一走,秋别把沉甸甸的帐簿往桌上一摊,严声道:「账房说这些银两全是你拿去用的,你可不可告诉我你花到什么地方,买了什么东西?」
周桐翻翻帐簿,读了几个月书,大致看得懂上头的文字。他发虚的笑了笑,是小孩子做错事怕被人责罚的神情,艾艾道:「那些啊,是大哥、二哥他们叫我签的。他们说屋子旧了要翻新,有些东西也不能再用,要我给他们银两修理房子,我想同住一个屋檐下,钱财大家共享,就签了名了。」
秋别抿紧唇,她当初就怕周绍能那边借着自己是半个主人,大肆挥霍,特意交代账房,非经她同意,不准那边另支特别开销。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边见秋别把关甚严,于是把脑筋动到周桐头上,没两三句话就赚得他自动签名。其实修缮添新是假,挖家产才是真的。周桐纯真良善,不知人心险恶,但秋别怎会不知他们用心?
看他一脸忐忑不安,不忍再拿重话说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是我没想到。桐少爷,以后二老爷那边若再向你要求什么,你千万别答应,知道吗?」
「是。」周桐乖顺的应道。
秋别侧头间见书筒里有一卷字,顺手抽起展开,微笑道:「听夫子说你的字有长进了,我瞧瞧。」
周桐忙上前要夺,已来不及。
入目是一首诗,她教过他的「关雎」篇。饱浓的笔墨在白纸上蘸写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字迹虽粗拙却酣畅,可见其人,秋别笑评着:「果真有进步了──」
被周桐一把抢了过去,秋别不禁怔住。
周桐满脸涨红,将那张字藏在背后,结结巴巴道:「我写得很丑,妳──妳别看──」
周桐欲盖弥彰的举动,令秋别顿时颖悟过来,心情一下子沉重了;她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微笑道:「好,我不看,等你觉得写得满意,再拿给我看好了。」
周桐点点头,暗暗吁了一口气。落在秋别眼里,不辨是何滋味。
☆ ☆ ☆
周普从周桐那儿敲了不少银子之后,食髓知味,又向他要银子备办岳母生日礼物。这次周桐受了秋别嘱咐,不管周普如何软求硬逼,始终不肯签字。这傻小子以前只须哄个两句,便乖乖任己要求,怎么这回这般难缠?
一问之下,是秋别授意不准周桐再任意将钱项赠予周绍能这边。周普怒气冲天,丢下周桐来找秋别算帐。
来到簃玉阁前面,正巧迎面碰上正要上书房探周桐课业的秋别,周普拦住她去路,当面就喝问起来:「妳为什么不准周桐签字?」
秋别不问也明白他所为何来,从容沉稳的说道:「桐少爷目前专攻书课,家里的事我不想让他操心,只是如此,并没有别的意思。」故意轻描淡写的带过。
「放你娘的狗臭屁!」所愿不遂,周普本性毕露,面色凶狞。「说得倒好听!什么不想让他操心,妳想霸占周家财产才是真的。」
秋别受不住这话,驳了回去:「老太太临终前将桐少爷和周家交给我,我当然要尽心守护,别让一些起鬼心思的心给谋了去。」
周普两颊微赤,恼羞成怒,提高了声音道:「妳不用老太太前老太太后的叫,人早就死得透了,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妳以为我不知周桐那傻小子喜欢妳?妳把那个傻小子迷得晕头转向,他哪有不听妳的?要他东,他不敢往西。妳最好搞清自己的身分,妳只是我们周家买来的奴才,我们周家的事,还轮不到妳来管!」
犹如一刀刺正心窝,秋别脸色刷得惨白。周普见占了上风,得意洋洋的往下讲:「以前老太婆在,我还怕妳三分;现下老太婆死了,妳算什么东西要我畏惧?我周家的钱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妳一个奴才居然敢管主子闲事!别以为老太婆死了,又来个傻小子给妳撑腰。那个傻瓜来历不明,谁知道他是不是冒牌货?说不定是妳外头的情夫,带了进来骗老太婆那老糊涂,两人存心要来谋夺周家的财产──」
秋别每听一句,胸口就有如大槌重击,懊闷欲绝,四肢冰冷。周普接着又说了什么,已听而不闻。周普看她神情不对,背上起了一阵凉意,秋别的精明严正素来是他忌惮的,不敢再说下去,哼了一声,掉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