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着眼,怕那一屋的阳光。
又是一天!
她已回复正常。只看她拿电话筒,嘱咐秘书各样公事,便知道了!
真难得,职业女性私底下有何创痛哀伤,绝不在工作岗位上流露分毫!因为薪金与花红,是实斧实凿地付给能为公司带来盈利的职工,并不是用来装置一具广播民间故事的收音机!谁有余情关顾?谁有责任分担?
“我回工厂去了!太多事等着我去解决!”倩彤说。
“好。要不要我用车子送你?”我看看手表,“我的时间还很松动,要见的人约在下午。”
倩彤略为震栗,望住我,欲言又止。
“放心!她不会把我吞到肚里,太难消化,划不来!”
倩彤和我都笑起来了!
“拜托!”
没想过倩彤会有拜托我替她办事的一天,且又是办这么一宗大事。
难得有为朋友尽力的机会,我既紧张又担心,生怕表现不好,成事不足!
然,尽人事,听天命好了!
我与施家骥太太之约,在粉岭高尔夫球场的西餐厅!
这是施太太提出的地点。我觉得有点怪,只因太远,且又是私人会所,我结不了账。然,她坚持,说那儿僻静,非假日更是全无碰上熟人的可能。
她戒备森严,我只得同意。
走进餐厅里头,立即看见施家骥太太,不只她一个人赴会。坐在施家骥太太一桌的还有位相当面熟的女士。
我走过,礼貌地点点头招呼,坐下。
施太太给我介绍:“你们应该见过面了,就在傅玉书的结婚酒会上!”
我猛然醒起来,就是那个跟施太太一道出现的、她的当然女友。
“她是方信生太太,信生是家骥银行里头的得力助手!”
先生侍候先生,太太侍候太太,社会上各人各就各位,成党或派,以增加声援势力,自不待言。
“没想到,王太太真的单人匹马上阵来。”方太太笑着说。
“你们还以为有谁?孟倩彤?”
“她不敢来吗?”施太太回笑问,“高尔夫球会是本市最有名望的私人会所之一,只有正式会员及其直系家属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这儿请客,孟小姐懂这个规矩,不会冒我万一下逐客令的险!”
“作为施太太的客,的确有险可冒。如果施先生来,那就自当别论。”
施太太立即戒备,放眼四方:“他们要来?”
“不在今天!施太太且放心,我只不过回应你的说话而已。主权其实只操在一个人的手上。在这桌子上,其实你我她三人均是客!”
眼前的两个女人木然。
方信生太太试图和缓气氛,问:“王太太在哪儿办事?”
“王锦昌住宅!”
“王太太一点不像家庭主妇。”
“家庭主妇的模式如何,愿闻其详。”
“正经妇女最低限度对正名与实惠予以尊重。”
“方太太,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说:孟倩彤虽是吾友,但我做人要有原则,必须大义灭亲,认定她抢了人家的丈夫,就应杀毋赦?”
“王太太,你不以为然?”
施家骥的妻子一直拿眼盯着我,出奇地由满含敌意,渐渐转变为迷惘、不解、存疑!
“我很不以为然!天下间要亲人来干什么?无非为挡风挡雨!谁又在世上做着些杀人放火,弑父欺君的十恶无赦、非大义灭亲不可之事了?人世间的是是非非,都只不过是执着的人眼底下观点与角度问题而已!何必要抓住个做人处事的原则作为护身符,去美化自己的言行,推卸当然的责任!”
“王太太!”施家骥的妻子缓缓地开口了,“孟倩彤能有你这么一位肝胆相照的朋友,我羡慕!”
我相信她的诚意,因为她眼中盈泪:“世上难得有毫无条件真心爱护自己,且在水深火热之中,肯伸手相救的人!”
“你过誉了!我约见你,无非希望能以中间人的身分,给当局者一些意见和忠告!事可转圜,大家终能松一口气!”
“王太太认为如何?你对我的建议是否跟你对孟倩彤的如出一辙?能对她鞠躬尽瘁,显然不会为我设想!我有没有聆听你建议的必要?”
“多经一事,必长一智。施太太如果不是热切地希望能在死局中寻找出路,在电话里头,根本不会答应我的邀约!”
“对,请说!我恭听!”
“要说的话,其实老早说了!我重复这儿一桌子三个人,你我她,全都是客。主人只有一个,他是施家骥。施先生是哥尔夫球会正式会员,谁都要靠他签名,才能正式成为附属会员,或是作为嘉宾!今日有人有本事看得住他不在粉岭这会所出现,他可以任意带同各式嘉宾出现于深水湾……”
说到这儿,餐厅内走进几个日本会员,一望而知是玩了好一会,跑进来休息喝茶的。
“还有,本市的高尔夫球会跟全世界各地的球会均是联盟,今日香港,明日东京,再后天夏威夷、三藩市,何处不是乐土,防不胜防!”
施太太的脸色煞白,坐在旁边的方太太,拿眼不住望她,听候差遣。
“附属会员再名正言顺,再耀武扬威,仍只不过有权在这儿自出自入而已,轮不到他们下令,叫正规会员不得带着嘉宾出现。换言之,主人仍肯碍于情面,不为已甚,是他本人的让步!”
施太太再无泪光,她望着我出神,缓缓地说:“王太太,聪明绝顶!”
半生人第一次听见有人认为我段郁雯是聪明人,真是奇哉怪也!
我随即警觉,千万别一时欢喜,就分散精神。大敌仍然当前,放松不得。
“王太太的比方打得高明!只是主人家肯买门面人情,我也就算了!人生的憾事何其多!我愿与人分尝!”
这一招是太厉害了,我差点无辞以对。
“王太太以为如何?”
“如果施太太抚心自问,能够真正豁得出去,任由外间天翻地覆,你只雄据宝座之上,不闻不问,这敢情好!吾友孟倩彤也一早作了个打算,没有让施先生继续为难下去,这年头,名分尤在其次!且看看日本朋友的那桌子,你我难道又能分别出谁是会员,谁是附属,又谁是嘉宾来?反正能到这儿舒筋活络就好!”
施太太微微地发抖,嘴唇闭合着,却作不了声。
“施太太,且沉住气听我一句话。这场仗输定的人是你,也是倩彤!二者并存,固然齐齐落泊!你迫得了倩彤引退,施先生悻悻然,心头的怨怼肯定一辈子挥之不去!会不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孟倩彤出现?成数实在太高了!相反,你今日拱位让贤,我赌施某下半生午夜梦回,思念的必是你,做不惯贼的人,对放他一马的事主,肯定牢记一生!感同再造!
你看,届时他枕畔的孟倩彤,一样欲哭无泪!”
“你竟来游说我离婚?”
“我来游说你别压迫施家骥抛弃孟倩彤,离婚与否,是细节,并非大前提!”
“你知道我的预算?”
“愚不可及的一招!我不相信你出得了手!”
“为什么?”
“施家骥拖住孟倩彤的手在此刻出现,你尚且会面无人色,你肯把此事公诸于世,然后得着个全人类都知道他心不在焉的丈夫?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事!施太太,不见得会如此倒行逆施!”
“施家骥,他就是怕我会如此一拍两散!”
“说得对,因为他这位主人家,最爱的不是你和孟倩彤,是他的事业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