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彤摇头:“我想静一静。”
“那我先出去,让你躺躺!”
“不!你陪我,成吗?”我点点头。
被欺负了的小孩,最恐惧是独个儿站着。嚎啕大哭,也没有个人上前来慰问,是愈显凄凉的。只要能有个人在身边出现,表示支持,不论用什么有效无效的方式支持,也是好的!
孤独十分难受,在落难时孤独更加恐惧。
“施家骥今天跟我摊牌了!”
唉!今天在通胜上是什么日子?宜摊牌?怎么男子都在这一天行事?
“他怎么说?”
“他要在我和政治前途中择一。”
“这有关系?”
“他太太告诉他,会有,且是密切关系。”
“于是他选择对太太投信任一票。”
倩彤眼内又有泪光。我不知是否措辞过重了,倩彤倒抽一口气:“他不敢冒险,如果施太太真个撕破脸,大庭广众把我们的私情抖出来,谁敢担保社会舆论会怎样?”
“施家骥是委任议员,是不是?”
倩彤拿眼看我,半分的惊骇与佩服一闪而过。
自从那天知悉了孟倩彤有了这个施家骥,又在傅玉书的婚宴上无端端迫上梁山,跟施太太交手,我已开始注意敌情。
这世界,生活上的任何压力都可能成为长进的一些激素。
最低限度,这段日子,我一边在家收拾行装,一边留意听电台广播,也专诚订了两份中英文日报,不时地翻。因而,我掌握吸收的资料比人们想像的多。
倩彤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重复那句话:“他不愿意冒险。”
“不一定有险需要冒。”
“郁雯,你想证明什么?求证施家骥存心甩掉我是不是?”
倩彤突然发狠地骂我。
我呆了一呆,随即打从心底里原谅她。
“对不起,倩彤,我不是这个意思!”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太……糊涂了。”
“快别这样!”我把纸巾递给倩彤拭泪,“事情总要想办法,亦必有办法可想!”
“婚外情并不名誉,施家骥的顾忌有可信成分。就算地位不变,但人言可畏,最怕号令不行。”
“我们到了要相信并且利用社会成熟的一面,作为招架武器的时候了!”
“你意思是拼死无大害!”
“也只好这样,况且,谁没有婚外情了?”我垂下头去。
“郁雯!”倩彤坐起身来,抓紧了我的手,非常紧张地说:“你别告诉我,王锦昌他……。”
“啊!不,不,不!”我慌忙摆手,“不是这回事!”对倩彤的敏感,我有点啼笑皆非,随即深深感动。以她如今的身分、心情、际遇,可以为惊怕王锦昌有外遇而大呼小叫,为谁?
我记住了,但愿有日我能酬还知己。
“倩彤,今时今日,只消翻一翻周刊杂志,怕不难找到婚外情的种种报导,想必是个社会风气了,才会如此!”
“唉!”倩彤长长叹一口气,“怎么跟施家骥说去?”
“你信他爱你?”
“信的。”
“那还有希望!”
“不一定爱得够!”说着这话时,倩彤有无法遮掩的痛楚表情。
“只要仍能将他太太比下去,就已足够了!”
真没想到我如此简单的对话就能令激动的倩彤静下来。
时穷节乃见的同一道理,危难一生,人的生存适应能力只好表露无遗。
倩彤乃我挚友,她的困惑,我感同身受。
“郁雯,怎么跟家骥说去?他今晚情绪低落至极,在我屋子里喝着酒,我陪着他一道喝,结果他醉着回家,我醉着跑到你这儿来求救!”
“施太太不肯离婚?”
“想当然了!”
“倩彤,我们要面对现实,是施家骥不肯,还是施太太不肯,这儿是关键所在。”
“是他太太!他提出过无数次,这最近的一次是施太太扬言,我们再有任何往还瓜葛,她就开记者招待会!”
“你信?施家骥信?”是迫虎跳墙的一招,既难共存,唯有肉搏。
倩彤点点头。
真是当局者迷。我可不信!
如今的情势,最显浅不过。就是如箭在弦,非发不可了。
“倩彤,已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阶段了。”
“我知道。”倩彤把茶骨碌骨碌的又喝了几口,有点拿茶当酒,旨在消愁,“我想跑过去跟施家骥太太见一面,大家说个清楚明白!”
“你去不得!”
“为什么?”
“万一败下阵来,再无转圜余地,也不好向施家骥交代了。”
刚说到这里,听见了开门关门声。
很久,又是一屋平静。
锦昌父女俩吃毕消夜回家来了。锦昌看我不在睡房里,根本连母亲的房都不进来查探一下,怕就上床睡了。
我轻轻的在心内叹一口气。
“郁雯,我如何是好?随得他去吗?我……”倩彤的眼泪又簌簌而下。
“让我跟施家骥太太见个面吧!”我说。
倩彤浮动着一片泪光的眼,瞪着我。
“你放心让我走运一道吗?反正成败未必由人,早已是天定的,只不过看命运借助于谁罢了!倩彤,我也好想在移民之前,给你办妥一件大事,免我山长水远地挂望!”
倩彤握紧了我的手,说:“你几时启程?”
“且看锦昌的意思!”
“一家在彼邦过新生活,你开心吗?”
我笑笑,没有告诉她,我这即将来临的新生活将是独个儿支撑的世界,是光明?是黑暗?是苦?是乐?不得而知。
可是,我决定成行了。再无必要在友人重重困苦之上,加添她的挂虑。
我让倩彤再次睡好,把新买回来的一本小说拿在手里:“你好好地睡一会吧!明天我就去约见她!”
“你呢?还不睡?看书?”
“只看一会,也在这儿陪陪你!”
倩彤闭上了眼睛。
我翻开了小说,这本叫《我的前半生》小说,由一个叫亦舒的作家写的,卖了很多版的小说。
我的前半生?是检讨的时刻了!
人会在刹那间成长起来!
而我,如果此刻才成长,也未免迟得太失礼了。然,总好过一直执迷不悟。
早晨,我依旧准备了早餐,热腾腾、香扑鼻的咸蛋瘦肉粥,顺便压一压各人可能上升的虚火。
沛沛见着我,有点难为情地喊了一句:“妈妈,早晨!”
“快点吃早餐了,考试期间最不能迟到!”我若无其事地打点着一切。
父女俩都低着头,一下子吞掉一大碗粥。
我跑到房里去看倩彤两次,她还是没有醒过来。我有点不放心,跟锦昌说:“倩彤还在,我不好就这样跑出去送你们上班上学!好不好趁早摇电话叫部计程车?”
锦昌耸耸肩,依然不发一言,就摇电话去。
“锦昌!”临出门时,我叫住了他:“到加拿大去的机票,你早早让秘书订才成,人家都说整个夏季,连头等都爆满!”
锦昌望我一眼,神情刹那间变得轻快,语调仍勉力维持,“成了!我送你们母女俩去,安定了,我才回来!”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苦难建筑在别人的方便之上,除非你深爱对方。
纵如是,只怕也还有个极限。
伟大的心灵,总如凤毛麟角,不可多得!
我当然爱锦昌。然,长此以往的,侍候着他的面色意向过日子,已使我对感情的触觉减弱,代之而起的只是重重不可言喻、浓不可破的畏惧。
与其在家,日夜的担心配偶变成怨偶,倒不如出外走这一遭,让彼此在牵挂的岁月里培养感情!
我被迫着作了这个明智的抉择。
倩彤直昏睡至午间,才走出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