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惜真释心细想,整个人就在下一分钟气馁下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最新诠释是,对方是自己“朝见口晚见面”的同事,办公室内的浪漫史往往是事业山埃,不可不防。
拿自己目前用惯用热的饭碗来交换另一只新饭碗,尚有值得考虑的地方。何况,断了口粮,却没有长期饭票予以支持,是否冒险得过了分了?
一刻风流千载恨,最划不来的莫如是以肯定的资产投资在前景不明朗的事务上头。
不管眼前人是如许的倜傥不凡,连眼神都潜藏着一份属于知识分子的、含蓄的多情,还是要抵安得住引诱才好。
怕只怕短时期疗治寂寞之后,有一大段日子,在办公室内会得相见时难别亦难,那就太凄惶了。
还是老话,一个年纪相当的女人,小事都能引起她重重叠叠的顾虑。
夏惜真知道自己没有胆量闯这一关。她只好替自己,也替对方打圆场,说:
“是的,现今的贤内助益发难当了,动辄要看牢孩子的起居与功课,整个人、整个心都得投入在家庭内,完全是另一番难能可贵的事业。”
这番漂亮的话,非但堵塞了归浚华已然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心,更截住了夏惜真曾有过的一阵子外骛的遐想。
她原本是可以选择说:
“怎么这样出色的丈夫,也舍得搁在一旁不管呢,不怕危险?”
这就是对彼此再进一步的鼓励了。
毕竟夏惜真是个谨慎的人。
岁月不但磨损豪情,年代也逼使人们作出不同的言行反应。
当今的中年女性,谁不是站在道德沦亡与否的歧路上,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夏惜真年轻十岁,如果夏惜真是西方人,如果夏惜真不是在事业上涯出头来,她早就已挽起了这个叫归浚华的男士,作一夕之欢去了。
夏惜真想,回望再上一辈的女人,也比自己幸福得多。最低限度她们没有太多诱惑、太多考验、太多挑战。
妇女等闲不会拋头露面,应酬应对应付这一起野心勃勃的异性,是很少有的机会。
夏惜真既已收手,归浚华就立即响应:
“谢谢你赏面吃这顿晚饭,夜了,待我送你回去。”
车子在浅水湾道上奔驰时,夏惜真心乱如麻。
她想到冷冰冰的一张床,正等待着收容自己,直至天光大白,其间的历程是凄苦与无奈得不足为局外人道。
当车子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厦前时,还有一个最后机会,只要夏惜真对归浚华说:
“长夜正盛,到我家喝一杯咖啡如何?”
故事就可以立即改写了。
这个思想是极具诱惑的。
或者办公室的生活太枯燥无味,零点刺激也未尝不好。
单是最低限度能证明夏惜真除了在工作上头有充分魅力之外,还有另外抚媚娇柔、教异性想入非非的一面。
怕那姓归的太太会找到公司来算帐?过虑了吧!人要面,树要皮。对方也丢不起这个脸。况且,不是说但愿曾经拥有,并非天长地久吗?现代家庭主妇大概已做足心理准备,让枕边良人偶然在外头曾经拥有了。
试一试被男人拥抱着的感受,无论如何是好的,是不枉此生的。
才这么一想,夏惜真就看着归浚华紧握着轪盘的手。
心头微微的抽动,令她满脸通红。体内立时间有千万亿只小蚂蚁在血液中爬动,难受得令她昏昏然,要迷失知觉般。
如果要快速成事,其实只消伸手过去,紧握着对方的,就可以了。
在浅水湾道上似已走了半个世纪。
夏惜真痛恨自己怎么会搬到司徒拔道来,她需要更长的车程,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去挣扎、去定夺。
她还没有想到自己被强而有力的臂弯紧紧环抱着之后的下一步会是什么时,那劳什子车子就已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厦门口了。
那句请上楼用茶的话,是说还是不说?
人,是留还是走?
行动,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千百万个问号盘踞在脑海里,叫她头昏脑胀,摇摇欲坠。
终于归浚华开口说话:
“你疲累了,赶快回家休息吧,改天我们再聚。”
他起身,转过她那边,打开车门,让她下车。
随即把汽车开走。
或者,归浚华也是在挣扎边缘,所以快刀斩乱麻,急促来个了断,免夜长梦多,万劫不复。
雨仍下着,夏惜真明知有雨,她还下意识地在归浚华车子开走时,向外疾走几步,站在大厦门外。
雨似乎比以前下得急了,夏惜真双手合起来,承接了一些雨水,然后再以湿濡的双手往脸上擦,一阵清凉的感觉,教她整个人轻快起来。
夏惜真挺一挺胸膛,回头就走进大厦去,她自觉仍有力量去应付漫漫长夜。
以下的两个是远在二十年前写成的短篇小说,如今看来,羞愧得很,不论文风思维都与我八九年开始积极从事写作之后的作品截然不同。
之所以收录在本书内,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使我曾写过的短篇有一个整体亮相的机会,前后期作品成为一本小合集,对我很有意义。其二是有些读者与朋友喜欢我的近作,对旧模样也有兴趣一看,图个一笑,也是好的,故而也收在本书内了。
相忆深
漫天风雪,威斯康辛的陌生地。
Olivia Newton-John的“If You Love Me,Let Me Know”仍在录音机里播送出来,荡逸在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你爱我,让我知道……如果你不,让我走……”
壁上的时钟,显示着中国同学音乐晚会快要结束了。
我仍旧站在窗前,呆望窗外。白雪,无声地、轻柔柔地洒满一地。
“凤姿,”昨晚,为杰和我从图书馆走向巴士站时,他那半恳求、半失望的眼睛一直望着我。“你真不能答应明天来参加中国同学音乐晚会么?”
“我很抱歉。”
巴士从对街转过来,停在我们面前,几十个座位只有几个没空着。可不是,谁不趁寒假回家走一趟。就是留下来的本地学生,也犯不着一定要在华氏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往外跑,只有我们(也许只该说我,为杰不是因为我,大概也宁愿躲在家里看书),这些家在十万八千里路外,又不得不尽快在生活费用光之前,把论文写好的中国留学生,才不能不冒着夜深雪重,冷得满脸发痛的往图书馆里钻。
“你不是说过喜欢听人弹结他吗?”为杰还未放弃对我游说。
是的,我喜欢听人弹结他,从我十岁开始,就喜欢听人弹结他。
“我知道明晚自己的表演不会精采到哪儿去。”为杰微微垂着头,眼睛看着鼻子说:“但,我的确是诚心诚意,认认真真的学了一整年结他。”
那声音低沉得似乎只预算让他自己听到。但,已足够使我的心蓦地浓缩抽搐起来。我别过头去,满眼是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静悄悄、冷清清、寂寂寞寞的景物,像我十五年来的心境。
“别误会,我不是勉强你。”为杰以为我的沉默意味着不悦。
“没有,为杰,你知道,什么人都勉强不了我。”我显然带点歉疚,很自然的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两下。
“那么,你是考虑改变心意了?”没想到一个这样细微的安慰举动,也能使他再雀跃起来。
“没有。”我慢慢戴上手套,车子快到家门了。“你也该知道,我不轻易改变心意,有时,甚至自己想改变也不能呢!”这回是我的声音低回得只有自己听到,刚放宽的心又收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