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没有响应。
陶秀感觉到气氛僵住了,就又自动打圆场,道:
“爸爸,你别生闷气。父母老说是为了我们下一代才移民的,这其实不是不对的。现今要到海外去接受高等教育,的确很昂贵,以移民身分在本地念书,是省得多了。这番苦心,我是明白的,但毕业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实,爸爸啊,我跟你坦白说一句话好不好?”
“好,你说。”
“除非你真是觉得自己是七老八十,动弹不得了,否则,也不应该把人塞在这个城内,无事可为下去,人也会发霉的。你看,方叔叔多么的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爸爸,你绝对可以跟他一模一样。”
那就是暗示如今的陶杰跟方志琛在神情风采上是有一定的距离了。
当晚,陶杰瞌睡前洗面漱口的时间特别长,因为他一直逗留在洗手间,对着那面镜子发呆。
脑子里不停想着女儿的那些话。陶杰不是不受刺激的。
他细心地照着镜子,除了觉得自己比从前胖了之外,其实还是那副眼耳口鼻等。为什么在女儿的眼中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呢?
是不是一个男人一旦离开了工作的岗位,无权无势无名无位在手,就立即现了一副寒酸相呢?
不会吧!陶木想,他最低限度并不贫困。
在加拿大,能有六百万加元资产的人绝对是小富翁,每天他的资产自动升值以及所得到的利息,绝对比一间当地银行行政总裁在扣除税项后拿到手的薪金为高。
他何须自卑。
陶秀之所以把方志琛看得如此出色,一半是为了新鲜感,尤其是妙龄少女,总有一些生活上的懂憬。际此西方人士都垂涎东方市场的时期,来了一个香港贵客,自然对他额外的看重。自己呢,是陶秀早晚见着的亲人,就未必晓得宝贵欣赏了。
这根本就是人之常情,紧张些什么呢!
是这样向自己解释了,陶杰才安心走出浴室,躺到床上去休息。
伍婉琪似乎已经睡着了,她静静的闭着眼,平卧着。
陶杰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句:
“婉琪,我们好不好回香港去度假,看看香港如何了?”
“嗯!”
伍婉琪自喉咙发出声音来,随即转了个身,含糊地说:
“明早再说吧!”
明早,他们夫妇俩醒过来,就带着陶秀与陶富姊弟,开车到酒店去接方志琛喝早茶。
这家茶楼设在一个温哥华东区的巨型购物商场内,也真是生意兴隆。购物商场内静悄悄的仍未启市,一大班中国人就已拖男带女的上茶楼。开始吃个痛快。
方志琛坐下来,忽然一拍大腿道:
“在这儿买间房子也顶化算,大概花值三百万港币,就很象样了,比在中国内陆买优质房屋还便宜。”
伍婉琪急忙和应,道:
“对呀!首期只放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地区好的还很容易租得出去。”
方志琛答:
“租出去可不必了,反正来来去去的租金也不过是千多元加币,就由得它当别墅用,一年当中,来这儿度假一两个星期,也真写意。这儿的人就是轻松,全无压力感,跟香港是太有分别了。我们在香港那种争先恐后,分秒必争的气氛下过活,正如广东俗语所谓“吊颈也要透一口气”,在温哥华真是又平又静。”
陶富立即说:
“对呀,方叔叔,来这儿做个“色魔”最舒服呀!”
方志心吓一大跳,麻忙问:
“什么“色魔”,你们这儿有“色魔”出现?早一阵子香港屯门的色魔,闹得满城风雨。”
陶秀说:
“小弟说的“色魔”不同于你指的“色魔”,这儿有很多人大把闲钱,放到银行内干收利息,日中生活就是在这些MALL逛逛,上上茶楼,有用无用之物买一大堆来打发日子。MALL与“魔”同音,故此就把这些人叫做“息MAL L”。”
陶富因为年纪才十二岁,说话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他指着父亲陶杰,说:
“爸爸也是一名“色魔”呢!”
然后管自哈哈大笑。
这还不是令陶杰最难为情的,说到底童言无忌,他的取笑不含恶意。
只是当陶杰接触到陶秀的那种微带轻蔑的眼神,他的心就凉了。
一个即将加入社会行列奋斗的年青人,会如此的不把自己看在眼内,即使他是她的父亲。
更令陶不难受的是,他同时看到方志琛一脸的尴尬,这副表情就等于落实了陶杰如今身分的不被重视。
方志琛是为他感到狼狈。
那么,他自己应如何处理这个场面呢?真是干睁着眼,一点办法都没有。
幸好恰于此时,伍婉琪碰上了另外一堆朋友,跟他们热烈地打招呼,气氛才扭转过来,恢复正常。
方志琛只来温哥华两天,就回香港去了。
送机时,只得方志琛和陶杰二人。
方志琛重重的握别陶杰,说:
“多谢招呼,这两天很愉快。”
“有机会再来。”陶杰说。
方志琛点点头,然后用手搭在陶杰的肩膊上,凝视他良久,才道:
“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陶杰答:
“我们是老朋友,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前些时,人们老是说为了孩子才移的民。时移世易,这几年,情势不同了。请相信我,香港有大把世界,为了孩子,更为了自己,你得好好的想一下回流问题。这儿太过鸟语花香,会阴干人的志气。”
“多谢你,老琛。”
“先回去探探路,自作道理,反正只是十多小时的飞机。”
是的,方志琛的到访,无疑在陶杰平静的生活上投下一个炸弹,爆开了一些潜藏在陶杰心底里的种种问题。
当他决定回香港度假时,举家欢腾。
伍婉琪并不知悉陶杰的心事,她只是觉得大雪纷飞的日子着实不怎么好过,整天重复那些节目,委实闷坏了,能够回香港转一圈,是很不错的。
况且,移民之后,未曾回过去,似乎有太多话不是靠传真与长途电话就能表达得淋漓尽致的。
至于陶秀和陶富,一听有机会跟他们阔别了的小朋友叙面,当然是兴奋的。
于是就在一个仍然飘着白雪的早上,陶杰带着他的家小乘飞机向南方飞去。
航机像识途老马,准时抵达香港。
陶家下榻于太古城的一家酒店,日租逾千元,已经是打了折扣的。
伍婉琪忽然的觉得有点肉刺,跟丈夫说:
“还是搬到亲戚家去住,省一点。”
陶杰皱了皱眉,道:
“算了吧,省得麻烦人家。这年头,从香港到外国旅行的人都住到酒店,倒是我们从外头走回来的人,显得寒寒酸酸的,也真说不过去。”
“怕什么,省下的钱还可以添置很多东西带回加拿大去。住在这儿,认真一阔三大,打一个电话都有起码费用,洗衣服又另外算钱。别说我不言之在先,坐食山崩。”
陶杰由着伍婉琪发牢骚,仍然没有搬离酒店的意思。
不但是为了怕骚扰别人,主要也是他跟妻子在做人处事上,有很大的一个不同点。
伍婉琪是宁可占亲戚朋友的一点便宜,然后把钱省下来,买几件名牌首饰与服装回加拿大去炫耀。他呢,宁可日常住得舒服自由一些,根本就不劳在这些物质上叼什么光彩。他对伍婉琪的这个做法不但在心上反感,而且在行动上实施反对的。
陶杰把精神放在研究重新回港来发展一事上,首先找到的自然是方志琛等一班旧日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