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虽则是行将退休,但一日住在政府宿舍之内,总应该体恤一下我们的困难,没有建设性,反而易生误会,教人拿着做舆论与话题的说话,最好少说几句。有什么需要你们同心合力帮忙催谷时,就不妨公开多说几句话。”
陶杰离开洋上司办公室,走在中环通衢大道上时,几乎吐血。
他想,香港这战后的繁荣安定,英国人固然功不可没,但也的的确确靠中国人的本事。
就一个政府之内,别说他们已爬上高位的官员,就是其它都属社会精英。当年大学里跑前几名的才辛辛苦苦过五关斩六将地考进政府机构,接受政务官的培养而成长。
没有最强劲的华人政府公务员,香港哪来今天的成绩。
他陶杰只不过说一两句中肯的说话,不算食碗面反碗底吧,也要受这场闲气,太岂有此理了。
然则,血浓于水,这条数又怎样计了?
总之,激心劳气。
早早一走了之,最为上算。
当时是带着这种解脱心情移民去的。
故此,现今故友相逢,别后苦水,一吐完全明白过来。
共事过的多年朋友,就有这种沟通融洽的畅快和方便。
陶杰真是太享受与方志琛的谈话了。
方志琛的感受当然也属类同,来陶杰家,真是宾至如归。
越谈越兴奋越不见外,也就在言语上少了很多顾忌与防范。
当方志琛留在陶杰家吃饭时,他的胃口特盛,忙于赞美伍婉琪厨艺的精湛。
伍婉琪乐不可支,道:
“我看你们俩谈得难舍难分,也就别到外头餐馆去吃饭了,不然,这近年温哥华开设了很多间餐厅饭馆,质素挺不错,应该试试。”
方志琛笑着,不经意地说:
“陶杰应该知道,我们这些高级公务员没有什么特别好处,在香港就是有机会吃到最上好的菜,人们抢着邀请,为他们充撑场面也好,为建立人际关系也好,甚至也有为谈得来的缘故。总之,天天酒筵,夜夜笙歌,不是会所酒店,就是福记,吃得个个胆酤醇高涨而后已。我难得吃一顿清简的小酒菜。”
陶杰不住点头。
在和应之中,他心头不免惆怅,活脱脱像是有点思念从前那种繁华生活的神绪。
从前分明是怕死了那些川流不息,永无休止的香港应酬,如今,怎么却在回味?
天下间总是用惯了,见多了就腻的那条道理。
方志琛还一边大口大口的吃,一边道:
“再说,温哥华的中国菜做得很不错,但以外形来说,就欠了细致精巧,花款与材料也就跟香港的一流食肆望尘莫及了。”
方志琛这么一说,令陶杰的兴致更有点索然。
于是慌忙转换话题,陶杰说:
“这最近香港有什么新花边新闻?”
还未待陶杰答复,伍婉琪便道:
“边吃饭边谈话,最好别讲政冶新闻,有碍消化。”
“啊!”方志琛有点茫然,道:“我又不读娱乐新闻,不知道明星秘闻,无可奉告。至于说炸尸案、烧尸案之类……”
伍婉琪立即阻止他,道:
“好了,好了,说这些新闻更吃不下咽,而且都是报章刊登过的,我们全都清楚了,没有新鲜感。”
“有什么企业政界明星的小道新闻,你或许会知道一二呢?”陶杰这样提点他。
果然,一经指点,方志琛就想起来了,道:
“有一则小新闻,西报爆出关于城内一位顶尖儿的亲英女强人在英国南部购置了一幢别墅。”
“那也算是新闻?”伍婉琪问。
“引来很多非议呀,有说她肯定贪污才有这么多钱,又有说她出手奢侈,与朴实形象不相符。”
方志琛不知是要卖一下关子,还是他的确需要呷一口汤,才再开腔:
“这还不是此单新闻的精彩之处。”
“精彩在什么地方呢?”陶杰问。
“在于有些传媒想把事情弄大,最好弄得满城风雨,成为城中话题,对销路有好影响。于是有张报刊找着了女强人的死对头,问他对此事的意见,预计必定是落井下石的情况居多,谁知不然,那死对头很认真地说:
““我虽跟她的政见作风言论一律不同,但也要说句公道话,对她在英国置业产生的这些谣传,是完全没有理性的推论。她那英国的巨型别墅,虽说是有十房五厕,占地以亩计,但总值港币九百万元,这个数字对于在本城内工作了这么多年,而且正处在高位上的她,绝对是绰绰有余。九百万港元只可以买到北角半山楼龄在三十年以上的千多呎公寓,银行极其量按揭百分之四十至五十,要动用的资金还多。反观英国,房产可供二十五年,首期无非百分之三十,怎么能指她是奢华用度呢?”
“你说好笑不好笑,连敌人都不好意思不客观地说良心话,这女强人才抢回一点光彩。的确,九百万元在英国买别墅的资格,在香港有不少人拥有,问题是谁会跟去买罢了。”
至此,陶杰就再不说些什么了。
由着伍婉琪跟方志琛继续东拉西扯的谈,他自管在沉思。
陶杰下意识地觉得有些问题,随着方志琛的到来而产生。
这些问题的轮廓是已存在了,只是还带着模糊,并不清楚。
这就是说,值得他去探索思考了。
是夜,方志琛留在陶家直至吃了宵夜才走。实际上,晚饭后刚好女儿陶秀带着几位男女同学回家来玩,一经介绍,就都围在方志琛身边,跟他顶谈得拢。
反而是陶杰夫妇被冷落下来。
就连陶杰开车送方志琛回酒店时,陶秀也好象依依不舍地跟着坐上汽车,陪这位方叔叔一程。
放下了方志琛,在回家的路上,陶杰忍不住问:
“你们一班朋友扯着方叔叔谈些什么?顶投契的。”
“对呀!谈我们的出路和前景。”
陶秀一脸兴奋地答,脸上似乎犹有无尽的快意。
这令陶杰有点为奇:
“秀秀,你这个年纪谈前途,还没有开始上大学呢?”
“爸爸,”陶秀惊叫:“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小呢!”
“怎么小?已经近十六岁了,今年暑假上大学,三年之后就毕业,毕业前一年就得决定去向,现在先搜集资料与意见,不是很应该的事吗?”
“可是,”陶杰忽然有点酸溜溜的滋味,道:“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跟我说起过?”
“你?”陶秀说。
这个单字真是太具刺激性了。
陶杰登时像被人掴了两巴掌似,在金星乱冒之时,不禁冲口而出,问:
“为什么不是我?”
陶秀还理直气壮地答:
“你不是退休了吗?怎么还有市场上最新鲜的资料呢?”
陶杰简直哑掉了。
然后,陶秀还说:
“况且,你躲在加拿大,顶多看几张香港报纸,读几本香港杂志,在讯息上是隔山打牛,抓不准的。谁不知道传媒都有他们的背景,有他们的角色,等于各自说着他们需说的话,要知道准确的市场消息和体会市场趋向,是要有亲身经验的。”
陶杰一方面讶异于女儿的成熟成长,另一方面,她的理性分析为自己带来太大的震撼。
他一时无语。
车子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过了一会,陶杰才再问:
“你要这么多香港的新鲜消息干什么?不是人在加拿大吗?”
陶秀微侧着头,望了她父亲一眼:
“爸爸,我是要回香港去的,一毕业就回去,留在这儿干什么呢?这阵子加拿大的机构裁员还不够多吗?多伦多的经济萧条到人都开始涌到西岸来,无非也是在亚洲移民的生活缝隙内找就业机会。我们上的经济课程,老师都说,下世纪是亚太区的天下,东方人的世界,要我们密切注意,还留在这洋鬼子的退休胜地讨一口辛苦饭吃,何必?我班上的洋同学都羡慕我们可以回香港去发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