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以逼他们象你这样。一些人每餐吃三碗饭。"
"我吃一碗。"
"如果人家逼你也吃三碗,你多么痛苦。"
我笑了,"我学了很多,谢谢你。"
"其实这一切,你慢慢都会知道的。"
"怎样知道?慢慢从生活里学习,是吗?"
"是的。"
蔡小姐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朋友,她很布耐心。
我看看她漆黑的头发,心里感触之大,无出其右。
"如果我可以象你这样,多么好。"我说。
她摇了摇手,"不要象我,我有什么好呢?"我怎样告诉她呢?关于我对她的想法。蔡小姐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不会说出来。
"你会继续升学吧2"她问我。
"是的,我在办手续。"我答。
"好好的干。"她说。
"我会的。我可给你写信吗?"我问。
"好的,太好了。"她说:"我喜欢看学生的信。"
"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她笑,"或者隔了许多年,你成了大学教授,可以回来看我。那时候我真正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回到这间课室来,坐在原来的位子里。"
她说得这样温情,我的鼻子险些发酸。
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我看着蔡小姐。
这种熟悉的上课铃,由校役按出来,每天七八次。
"二年级的学生就要来了。"蔡小姐说。
"是的。"我说:"让我为你服务一次。"
我走到黑板面前,把短粉笔扔掉,从抽屉里拿出长粉笔,一排地放好。我把毛巾洗干净,仔仔细细替她擦好了黑板,
这时候,学生已经鱼贯进来了。
我看着蔡小姐,我说:"再见。"
"再见。"她说。
我走出她的课室,替她掩上了门。
这样的事情,我奇怪我是否会再做一次。
我已经够大了。几个月后,我会在外国。
我甚至是否会再见到蔡小姐呢。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
有人不相信"心疼"这个形容词,他们福气很好。
但是每当我想起蔡小姐,我的胸口就牵紧似的。
我叫这种感觉"疼"。它不象刀割,但也够受的。
我回家。
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今天我竟这样镇静。
盼望得太久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其实并不如此。
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妈妈说:"你今天气色很好。"
"别说这种话,一个人哪里有甚么气色?你那种口气,象个看相的。"我说。
"你越来越会批评妈妈了。"她笑说。
我也笑。
"玛丽来了,你们和好如初了吗?"
"我们没有不和呀。"我说:"你听谁说的?"
"小鬼!别跟妈妈要花样了,爸有话与你说。"
"他下班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呢。"她说:"他替你把学校联络好了。"
"他们收我吗?"我很紧张,"是好消息?"
"要看文凭算学分的。傻瓜,但基本上问题。"
"那就行了。不知道为甚么,最近我觉得爸可怕。"
"你爸也说你可怕,那就行了,你们父子思了相互恐惧症,怎么办?"妈摊摊手。
"等我走了就没问题啦,你们又可以去再度蜜月,又可以清清爽爽两个人,又可以--"
"见鬼!"
"妈,你短短时间内已经说了两个'鬼'了。"
妈喜欢我这样跟她逗着玩,她是乐观的人。
"但是母亲,"我说:"请勿为我去留学而劳师动众,通知亲戚刊登报纸,那真是十分恶心的。这种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一定留在家里,没有甚么荣耀的。"
"你这孩子。"
"妈妈。"
"但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把你从一个婴儿带到今天成人,又有留学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庆祝一下呢?"
我沉默了,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
我想起蔡小姐的话,妈妈大概是吃三碗饭的那种人。
我不要勉强她。这是她的快乐,我不应该剥夺她。
"好吧,妈妈,你去请一千个人来替我送行吧。"我说。
"你这孩子。"她开心了,妈脸上挂一个甜蜜的微笑。
于是我发觉这世界上,人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专门去迁就人的,一种是享受被迁就。
我想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去迁就别人。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么,我实在已经付出太多。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玛丽,又为母亲忍受很多事情。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要等几时才会结束。
也许我会娶到一个老婆,她迁就我。
但是我不会要她那样做,把喜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然后我是开心的,我得到了蔡小姐的了解。
这年头,没有了解是活不下去的。
即使一年只有两个格兰姆的了解,了解还是了解。
蔡小姐令我满足,我得到的温情,来自她那里。
妈妈就不是这样,妈妈是比较自私的。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图画。
一间大酒家,妈请了好几桌酒。
周围有人在打麻将,有人玩扑克,赌声震天。
而我傻傻的,象个新郎似的坐在那里接受恭祝,穿了套西装,象个木头公仔。
一切因为我要出国留学了。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去留学,而我妈偏偏就爱搞这一套。
我想不明白。
她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好女人,但是我想不明白。
我自觉本身相当蠢。我真的很替自己难过。
但是母亲的确只有一个孩子,而那是我。
所以让她去吧,我告诉白己,这也许是她毕生的快乐。
玛丽说:"你还不去买衣物吗?"
"你们女孩子所知道的,只是穿甚么衣服。"
玛丽笑,"一个女人,除了说这些,还可以说甚么么呢?一部分人认为女人根本不必发表意见,另外一些人认为女人是永远错误的。"
"你是这样的聪明!"我大声的说。
玛丽掩嘴笑,"是的,最聪明的女人,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很蠢的样子。"
"我讨厌这种虚伪。"
"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是虚伪呢?你根本分别不出来,你还以为她弱质纤纤,虚心问你讨教呢,你们男人又是如此粗心,是不是?"玛丽问。
我呆了一呆,"是的,女人是很有办法的。不过蔡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并不掩饰。"
"也许她是,但是你怎样知道呢?"她反问。
"我看得出。"我辩说:"我有眼睛。"
"不不,"双丽同情的说:"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年头,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
"玛丽!"我大为震惊,"你是几时开始丧失你的天真的?"
"我学习的,每个人都会迟早学会的。"玛丽说。
"我不喜欢。"我摇头,"我喜欢相信人。"
"但是你会吃亏,吃了亏会学乖。所谓乖,便是不再信任人,不再天真,不再纯洁。"
这个时候,玛丽坐在窗前,风轻轻的吹她的头发。她说这种话,很自然的样子,娓娓道来,神色自若,我便知道,玛丽不再是那个脸上长小庖庖、一碰会哭的女孩子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玛丽。"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眼来,眼睛里一点自卑、一点畏怯都没有。
她是长大了,她与以前完全不同。我低下头。
我失去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些比玛丽还宝贵。
"你很奇怪,"她微笑,"你还是象孩子-样。"
"是的。"
"你还是喜欢蔡小姐,是吗?"她问。
我一呆,"什么?"我问:"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