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不能幼稚一辈子。我十七岁了。"
"我也快十七岁了。"我说。
"但是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多数是迟熟的。"
玛丽现在居然安慰起我来了,受不了。
"你脸上的那些小疮疤呢?它们也失踪了。"
"我每天洗脸洗得仔细,又看医生。"她笑说。
"几个月不见,玛丽,你的难题好象全部解决了。"
"是的,除了担心考试结果。"她答。
"我倒不担心,我已经尽了所能。"
"我想你会考得好。"玛丽夸奖我。
我耸耸肩,"我们去看戏吧。"我说。
谁也不愿谈到考试。
我们去看了一部笑片,笑得绝倒,什么烦恼都忘了。
这种电影,不要说四块七值得,七块四才行。
它令我笑了两个钟头,我抓紧了玛丽的手。
我们象小孩子一样的回复天真活泼。
散场出来,我把手插在裤袋里,与玛丽散步。
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我们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有想到死吗?"我问:"年纪大了,便象这影子一样。"
"死?没有。我很年轻,而且身体又好。"
玛丽很诧异的看着我,她不明白。
"死终有一天会来的。"我说:"而且不知道几时。"
"我很少担心这一点。"玛丽还是重复。
"你连想也不去想它。"我有点生气。
"想它作甚?"玛丽说:"想一千遍它还是要来的,你说的,不是吗?我不笨,我只是不想它。"
"那你就很聪明了,我不行2我怕死。"
玛丽笑,"唉,你真是越来越疯疯癫癫的了。"
我也笑,"事实上,你或者讲对了。"
"哼!"玛丽哼了一声。
"今天以后,你打算怎么样度过?"我问。
"我不需要找工作,那是比较好的。"玛丽说:"我会叫妈帮我买一点衣服,带到外国去。见见朋友。"
玛丽接着说:"在外国,做平时要做的事情。我实在太开心了,现在松了下来,我得享受一下。"
"享受?"我说。
"是,睡得很晚才起来--先一阵子,我每天五点钟起床温习。看电视、看电影、看漫画。例如溜达,我太开心了!"
"你看上去的确是很开心。"我说。
"以前我们部象一部机械,现在不同了,念大学,至少两年或一年以后,我可以选比较喜欢的科目。"
"是,那是好得多了,度过了这些日子。"我附和着。
"你倒不见得有多兴奋呢。"玛丽说。
"我是一个麻木的人。"我拍拍胸口。
"你这叫做神经病。"玛丽笑说。
"你会不会织毛衣?"我问她。
"会一点点,但是不会收放。为什么?"
"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从来没人为我打过一件毛衣。"
"你要我织一件?"她掩着嘴笑。
"你可以吗?我的意思是,一些女人织几年也织不出-件毛衣来,多可怕。"
"我会尽量织好。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真的为我织?"我问:"真的?"
"并不会太困难吧?"玛丽说:"放心好了。"
"这是我的愿望。"我说:"现在就快实现了。"
"千万不要太开心,现在连毛线也没有买呢。"
我笑了。
"但是我也知道一些男人,直要女朋友织这个织那个,结果他有十几年不用买毛衣。"她还是笑。
"啊,玛丽,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我无可奈何的说。
"我绝对相信你的,我们毕竟认得那么久了。"
"那么你就开始动手吧,买红色的毛线。"
"你喜欢红色?"
"不,但是红色你也可以穿,当我们吵架的时候,你可以收回去自己穿。"我说。
"但是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她说。
"好的好的。"
于是我赚了一件毛衣。但是我十天没看见蔡小姐了,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她要教低班的学生。
我去学校看她。她在地理室里坐着。
我在操场那边的窗口张望她。她没发觉。
她低着头改簿子。穿著一件黑色的半截裙子,咖啡色的丝袜。她有漂亮的足踝,那种孩子气的半跟鞋非常适合她的。她的衬衫外面罩着件小背心,又是黑色的。
课室里没有人,这一定是她的空堂。
我站窗外有十分钟之久。
然后,我敲敲玻璃窗,她抬起眼来。
我这样的爱她 (五)
"哎呀,"她轻轻说,"请进来。"她放下了笔。
窗口很低,有时候我们男孩子从窗口爬进课室,但是我想这是不礼貌的,故此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从门口进去。
蔡小姐站了起来,她问我,"有空来走走,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不是她的学生了,我毕业了。
我的态度比较轻松一点,我说:"我来看你。"
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她微笑说。
"谢谢你。"我说。
"考试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她说:"很多学生,一毕业便忘了老师。"
我飞快的说:"我是不会的。"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们考得好不好?"她很关心的问。
"很好。"
"我看过题目,不是太难呢。"她说。
我说:"然而考得好又怎么样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有点象玛丽。
"我的意思,我们将来很少用得游这些功课。"
"但是功课不是要来用的,学习是为了兴趣。"蔡小姐说,
"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坦白的说。
"但是你会修车,你学修车,是为兴趣。"
"哦,那个,那当然。"我笑了,她还记得。
"功课又有什么两样呢?"蔡小姐问:"你们觉得读书辛苦,大部分是怕考试,但是读书也是学习。"
"你这样一说,所有的功课倒比较没那么讨厌了。"
我与她慢慢的谈,蔡小姐是这样的有主见。
但是她辩说的时候,语气却一点也不激烈。
她说:"你们将来升学,更不要为文凭,为的是自己。"
"很少人为自己而活,通常是为社会--"
"不要怪社会,"她笑,"我听见太多怪社会的话了。"
"但是这该死的社会,它象圈套一样。"我说:"每个走进去的人都渐渐失去了纯真。"
"人组成社会。"蔡小姐说:"你保持你的纯真好了。"
"他们会说我神经病。"我抗议的说。
"让他们说好了。"
我低下头夹,"但是你很洒脱,我做不到。"
"我并不洒脱。"蔡小姐微笑,"我常常想弃粗布裤教书,但是为了他们,我也屈服了。"
"你真想?"我笑。
"是的。"
"我多么想看你穿那种衣服。"我说。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那样打扮。"她说。
"你还是很年轻。"我说。
"比你们大多了。我是教师。"她答。
"你实在是喜欢教书吗?"我问。
"是的。教师很伟大。假如我不喜欢教书,我可以选择别的工作了。"她说。
"但是--原谅我蔡小姐--很多人教书是为了饭碗。"
"那么他们也是对的。"蔡小姐说。
"什么?"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有什么分别呢?只要他们是好教师。"蔡小姐说。
我呆了一会儿,"是的,你也对。"我颓丧的说。
"年轻人总是要求很高的,我不怪你。"
"为什么当我们年轻、没有能力的时候,要求反而高;等我们年长而可以改变生活的时候,要求反而低呢?"
蔡小姐笑,"你问得这样多,其实一般年轻人的要求也相当低,只是你特别一点而己。"
"他们要求应该高一点。"我终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