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的,“这么说,你们也就真的缘悭一面了。”
他一声不响的回了房间,当然一肚子的不开心,以后几天里也没有说什么话,沉沉郁郁的。我希望他见得到玫瑰,我是真心希望他见得到。
我一天打几个电话到玫瑰家去问。
他们家人有点不耐烦了,他们说:“小姐,玫瑰不知道几时回来,只说这几天,我们也不清楚,你既然是她同学,就该晓得她脾气,她做事还与我们商量不成?还不是爱怎么就怎么,我们要是管得了她,也好了!”
倒说了两车的话,又不得要领,我只好叹气,一边又安慰大哥,“不要紧,明年你去旅行,到了她那里,我才介绍给你吧,”说着他的证件就出来了,忙着理行李,到底要去三个月,颇长的一段日子。
临去的夜里他好好的与我说了几个钟头的话。
他说:“我留了张支票在这里,你好好的照顾自己,钱不够就兑了用。婚礼无论如何等我回来主持,不要太心急。多写点信,我到了那边就打电话回来。说不定到了那边,就找朋友介绍个女孩子。结婚算了,免得你替我担心。”他笑了。
“那不行,”我说,“自从父母去世后,就剩你一个,你要是娶个莫名其妙的人,还不如不娶,我就是喜欢你与玫瑰的骄傲,才觉得你们是很好的一对,你们俩要是妥协了,我的偶像便没落了,最没有意思的。”
“说了这么久,我也并未见过你的玫瑰。”他低头说。
“既然有这个人在,还怕见不到?”我强笑了,“你放心吧,定叫你见到她为止。”
“几十年后?”他笑,“算了,就是这样才好,见到了。她也许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女子,还不如现在,可以维持一个好的印象。”
我也不说什么。正如大哥说,他回来早已经夏天了,今年是无论如何见不到玫瑰啦,明年吧。
第二天早上,我陪大哥到机场去,看着他的行李进了关口,我与他喝咖啡。
他穿着灯芯绒外套长裤,一律褪色蓝,白毛衣,黑皮鞋,左手手表,右手银链子,皱着眉头抽烟。因为早,机场也没有什么人,几个空中小姐一直朝他看。是的,大哥是漂亮的,可恨的玫瑰,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否则两个人站在一起,多么漂亮。
我叹了一口气。大哥说他不如早点进去。
“照顾自己,知道吗?”他摸摸我的脸。
我点点头,看着他进去检查护照,我就转身走。口袋里有几块美金,我想到楼下去兑,才转到楼梯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失声叫了出来,“玫瑰!玫瑰!”
可不是玫瑰?她提着行李,正出机场呢,被我一叫,转过头来。我奔上去一把抓住她。
“你这个人,怎么现在才回来?”我气急败坷的说,“真给你气死!还是说两个星期?一个刚去,一个却来了,这么不巧!——慢点!慢点!跟我来,还来得及!”
我一手拉了她就走,她叫:“喂!我的行李,你怎么了?”
我说:“行李有我赔呢!我不相信缘分是注定的,非得叫你们两个见了面不可!”
我拉她到入境处,刚好碰见一个适才在餐厅见过的空中小姐,我央求她:“刚才与我喝咖啡的是哥哥,他漏了要紧的东西,你如果记得他样子,就叫他出来一趟。”
那个空中小姐问我:“什么班机?”
我说了号码,原来正是她那班飞机,她答应帮我找,要不我把东西交给她,由她转交也可以。
她说:“高高瘦瘦,戴银手镯的是不是?”
“是是,烦你叫他一下。”
“他不能出来了,只能在里面跟你打招呼。”
“好好,烦你叫他一声。”
空中小姐去了,很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
我心焦的等着。唉呀,里面也有走来走去的旅客,大哥恐怕只可在十码以外看玫瑰一眼。
玫瑰还跑得喘气,“喂,把我拉了来见谁?”
“我哥,他才进闸去的!”
玫瑰呆一呆,“他不在这里?到哪儿去?”
“公司派他出差呢,要多不巧就多不巧,三个月才回来!”
就说着大哥出来了,他一脸的疑问,向我打着手势。
我指着玫瑰叫他看,他一看就明白了,隔了这么远就明白了,一直的点头。玫瑰怔住了,也看着他,神态很有点激动,她终于向他招招手。
我大叫:“写信,大哥,写信!”
每个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大哥点着头,笑了,他这个笑是畅怀的,我看得出来,玫瑰也笑了,从来没有这么美过,好了,总算叫他俩见了面,大功告成。
大哥终于走进人群,我也拉着玫瑰离开了机场。
后来大哥写信来,玫瑰就复他。这个人去了外国多年,平均一年三封信,对大哥倒很好,看得起他,信来信往的。玫瑰这次回去,大概要明年回来,才去九个月,“拿到文凭就走,”她说,“决不延迟。”也正该这样。
后来我想,缘分到底还是有的,像那天,就差三五分钟而已,有这样凑合的事,真正意想不到,如果不见这么一面,也许两个人都心灰意冷了。现在很好,通通讯玫瑰就回来了,时间过得极快的,我的大嫂,有了着落,大哥以后也不必天天看书了。
离婚
五姊搬到我们家来住的时候,我还莫名其妙,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我那年十六岁。五姊与我同房住。五姊其实不是我亲姊姊,她只是堂姊。她比我大十岁,因为待我好,请客看戏吃菜,甚至小礼物玩具,总有我一份,我们相处得额外好。
母亲把我房间一角整理好没多久,五姊便搬进来了。
这一次我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只不过觉得她沉默了一点。但是没隔了几天,亲戚便都传说她离婚了。离婚大概是不幸的事。我当时不大明白,反正大人说不好,五姊不肯回娘家,因为伯伯当初并不赞成这头婚事,五姊为了要嫁过去,吵了一大顿,没隔多久,又自己打嘴,闹离婚,所以不肯搬回娘家,搬到我们家来住。
我觉得五姊并没有变。
不过众人对她的口气都变了。
连佣人阿张,也有点噜嗦:“先生太太真是,怎么把离了婚的五小姐拉了来住。”
好像一离婚,一个女人便不再是一个女人,变成只怪物了:头上有角,身上有鳞,说不定一张口,还会喷出火来。
阿张是我们家老佣人,做了近二十年,我还没出世,她老太太便住在我们家,我得让她三分,不过这人以前见了五姊,却是眉花眼笑,“五小姐”长,“五小姐”短的,因为五姊出手阔,过年过节她总捞点好处,如今为了这“离婚”两字,她忽然来这么一个大变脸,我就不明白,而且很纳罕,五姊与阿张扯上什么关系了?五姊是主人,阿张是佣人,难道一个女人离了婚,身分便贬值到这种地步?于是我就想:一个女人是不能离婚的,一个女人只好结婚,到了年龄一定要嫁,但婚是不能离的。
五姊有时候坐在我对面,我就细细的打量她起来。她跟以前一模一样——穿得很考究,打扮得很考究,一张脸白白的,秀气的鼻子,清澄的眼睛,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我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同。
有时候我瞪得她久了,她便淡淡的笑笑,“傻子,瞪着我看什么?”那口气真的平静,出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