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放学,我听见爸爸妈妈在商议。
“这样把阿五留着,总不是生意经。”妈妈说。
“你放心,难道她真的在这里一辈子不成?阿五也是个心高气傲的,看得起我们来往几天,听说她已经在外边找到房子了,这三五天便搬出去,新房子总要粉刷装修,你这么心急要赶她走做什么?”爸爸说。
我马上站在爸爸这一边,深觉爸爸说的有理。
“我怕她对阿心有不良影响。”妈妈说。
“笑话,阿心才十六岁,有什么不良影响?你这样子,恐怕阿五早觉到了,我们何苦嫌她?”
“你倒是顶帮这侄女儿。”妈妈说。
“到底是亲骨肉一样的一一你有没有劝她?”
“劝?当初她要嫁那个浪荡子,我帮着她父母劝得唇焦舌烂,她都不听,没两年,要离婚,又反过来去劝她们和好?我变了什么了?我好歹不说话。”
爸爸长叹一声,“阿五这孩子,毕竟害在太聪明了—点。”
“是呀,现在的人就是这样,不合则离,是,离了又怎么?难道还能找到更好的?男人都有脾气,娶个二手货太太,不怕人笑?就算有这样一个好男人,也难见将来的公婆,阿五也不细想去,她就是仗着几分才貌。”
“人各有志。她又没问谁赊借,随她去罢了。”
“虽说她能干,女孩子家赚得比男人还多,生活不成问题,到底孤零零一个人没意思。她又不肯回家,其实打虎不离亲兄弟,过一阵子也没事了。”
爸爸说:“有个孩子也许好点。他们又没孩子。”
妈妈说:“你不晓得,现在人不一样了,有了七八个孩子,一样离,你也离婚,他也离婚,变了什么新玩意儿似的,真看不顺眼。做女人,看开一点,大大小小,谁不受过一点气,阿五真是新时代女性。”
忽然之间,我发觉妈妈空读了半辈子的书,基本上的思想跟阿张也是一样的。以前阿五身上没半寸不好,现在阿五是千疮百孔的。
爸爸说:“她就要搬出去了,你千万别多嘴。”
“得了,我年纪活在狗身上了?还待你吩咐。”妈妈说道。
妈妈很虚伪。
大人都虚伪。
只除了五姊。所以我怀疑五姊还不算是大人。
晚上五姊回来了,妈妈对她仍然很客气,吃饭的时候连连替她夹菜。
我想起了妈妈下午那番话,又看到她两副截然不同的嘴脸,胃口就没有了。
临睡的时候,五姊在床上翻报纸。我忍不住,就问她:“五姊,你真的离婚了?”
她一呆,然后说:“是的。”仍然翻着报纸。
“五姊,为什么要离婚?”我问。
“你不会明白的。”
“五姊,说给我听,也许我明白。”
“真的,也许只有你能够明白。前些时候你老穿着那件红色的大衣,哪儿去了?”
“过了时了,那样子怪怪的,”我笑说,“束之高阁,不高兴穿它了。”
“如果我一定要你穿着它呢?”五姊问。
“为什么?我不喜欢它了,如果有人逼我再穿它,我自然不高兴。”我说,“我决不穿的。”
“离婚也是一样。他不喜欢我了,我也不喜欢他了。两个人死板着脸再对上几十年也没用,自己骗自己而已,不如离婚算了。”
“开头你喜欢五姊夫吗?”我问。
五姊淡淡的笑,“那当然是喜欢的,否则怎么会结婚呢?”
“那是了,开头我也喜欢那件大衣,求了妈妈好久,才买回来,价值也不便宜。”
我嘴已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总觉不妥,一件大衣与一个人,怎么一样呢?
五姊笑问:“你现在还不明白吧?将来会明白的。”
我问:“你不后悔?”
五姊放下了报纸,“不,我做过的事,我从来不后悔的。多少女人离婚,哭哭啼啼,总把责任往男人身上推,甘心情愿的做弃妇,我情愿背个淫妇的罪名,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是两个人的事。”
我想了很久。然后我问:“那么以后,五姊夫不会上我们家来了?”
“不会来了。”
五姊夫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喜欢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皮鞋。五姊夫笑起来眼睛很漂亮。五姊夫喜欢开快车。五姊夫带我出去吃玩,是从来不吝啬的。
他真的再也不上我们家门了?
真是可惜。我喜欢听五姊夫说笑话。
隔一天放学,我不见了五姊。
我问妈妈,“五姊呢?”
“搬走了。”妈妈很快乐的说,“留下两瓶香水给你,说你喜欢那味道。不过上学别喷得香里香气的。”
“几时搬的,怎么昨天不见她说起?”我问。
“今天下午她去看了房子,觉得可以搬进去,就马上搬走了。”妈妈说。
我心中老闷的坐在床沿。她果然留下了两瓶香水给我。我拿着水晶瓶子,旋开了盖子,闻了一闻,那香气沁入我心里。五姊夫是不会上我们这里来了,是五姊说的。
妈妈跟进我房来,问我:“你五姊没与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我反问。
“什么都没说?”妈妈问得好奇怪。
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即使只有十六岁,我也明白,她是怕五姊对我有什么坏影响。
“没有。我睡得很熟,我们不讲话的。”
妈妈似乎放心了。
隔了一会她问:“阿五有没有哭?”
我想了一想,“没有听见。”或者她哭了,我不知道。
妈妈说:“原来你五姊夫在外面有了新的,瞒了你五姊半年多。你说这男人该不该死?你五姊算是硬的,吞不下这口气,就离了婚,”妈妈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同情了,想必是因为五姊已经搬走了的缘故,她说下去,“这种男人,离了也好,省得一辈子受气,不过阿心,你要留神,将来交男朋友,眼睛要睁得大。”
我笑了。妈妈要说的,不过是最尾的那几句。
“像你五姊,就是个例子,迟早要后悔的,”妈妈喃喃的说,“虽说婚姻系前定,到底也看人为。”
我还是很闷一一五姊走了。五姊是我喜欢的人。
隔了一年,我才上她家去。
我打电话给她,她请我吃饭。
五姊仍是五姊,一身衣服打扮,无懈可击。她说她在公司升了级,我很替她高兴。此刻我明白一个女人在外边要靠自己,到底太不容易,像妈妈与阿张,就多多少少对她的能干有点拈酸。
饭后我到她家去喝咖啡。她的家不大不小,弄得干净很漂亮。但维持这样的一层公寓,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们闲聊着。
她忽然问我,“阿心,你可有男朋友了?”
“没有。”我老实的答。
“十七岁了?”她问。
“是的。今年毕业,读两年预科,看升不升得了大学,升不上,只好出国去。五姊,你是哪里的?”
“伦敦大学圣玛丽院。”她口气还是淡淡的。
“我希望也考得上。”我羡慕的说。
“考大学,简单得很,天下最难的是婚姻。”她笑道。
我大胆的问:“五姊,你有男朋友吗?”
“有,怎么没有,”她坦白的说,“一个女人离了婚,如果不打算马上结婚,多少有几个男朋友,不过那些是很普通的男朋友就是了,吃一顿饭,喝一次茶,也有些男人,以为离婚妇人多多少少可以占点便宜,那算了,我还不至于到那样地步,于是爽爽快快的叫他们死了这种坏心。反正离婚之后,忽然发觉很难做人,轻一点,马上吃亏,重一点,又被人闲话——瞧这女人,婚都离过了。还黄熟梅子卖青——这世界奇怪得很,做人是做给别人看的,凡事非得偷偷摸摸不可,有些人轧了十多个姘夫,仍然以小姐身分,白纱白衣的迸教堂去了,我不爱这一套,我过分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了,那些人反而看不过眼,罢!岁数越大,越不知道怎么做人。”她燃起一支烟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