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之后,小意没有提过她的女朋友。
至于老四,很奇怪,没多久,她就搬回台北去了,与她母亲同住。好好的房子与职业都放弃了。我只见过她匆匆数面,印象难灭。
后来小意也改变作风,不大相信我了,她在路上见到女朋友,总是把我拉得很紧,匆匆而过,不过是点点头。我们还是打算在年底结婚。
是啊,在年底结婚。
我看见她的女朋友,觉得她的女朋友好,于是换一个,但是也许新女朋友有个更好的女朋友,难道我又去换一个?这样换,换到几时?人家换我,我又有什么感想?
所以,我们在年底结婚。
这是我的故事。
月亮
天下再比妹妹烦一点的人,是没有的了。
搬到伦敦四个星期,先住了三天酒店,再住宿舍,再去租了一间房间住,末了与房东老太婆吵架,又要嚷搬家。我真头痛,不让她搬,准烦死我,耳根不得清静,况且那个房东也过份了一点,欺侮她,妹妹,谁敢碰她一根汗毛?难怪她直跳脚。
听她形容那房东,也是一绝,“妈的,那老太婆!神经不正常!专欺侮外国人,隔壁房间的女孩子又脏又臭,她什么都不敢理──大家英国人!我呢?嫌这嫌那,我叫学校老师去警告她,她半夜来踢我两次房门!神经病,在那里住久了,她会谋杀我!”
我只有一个妹妹,也只有一个答案:搬家。
我到处找房子,终于找到了一层小小的屋子,在楼下,没有暖气,没有家具,但相当静,也比较近妹妹的学校,有两间房间,我与她一个人一间,她总算高兴了。
但是布置那间屋子需要一笔钱,妹妹带了钱来,她不在乎,我倒有点惭愧,用她的钱。
但是她要搬家,只好让她搬,总不能叫她给外国人欺侮,花点钱,求个安宁,让她好好念书,我是赞成的。
她一向娇生惯养,来了外国已经人生地不熟,够苦了。
再加上功课重压,如果再不让她住得舒服一点,恐怕精神负坦会很重。
我问她:“你上学放学怎么办?”
她答:“能走就走,不然挤巴土,你有空来接我。”
这也是办法,一个人,离开了家,自自然然的便成熟了,镖妹妹这样。我答应了她,于是我们花了三天,把东西都搬好了,我退了大学宿舍,与妹妹住一起。
她倒是很乖,屋子弄得很整齐,上学放学不迟到!功课也赶上了一大半,我对她很满意。谢谢天,一切总算安定下来了。
然而她花了近两百镑,两百镑,当我在香港的时候,两百镑算什么呢?妹妹有一只手表,不连税就四百镑。但人在外头,钱不能不小心一点。
有时候看到妹妹,我想到自己初来时候所受的苦,故此我是尽量不要让她受苦。
搬到新房子没多久,妹妹忽然跟我说:“哥,你知道什么?这园子有一个缺点!”
我瞪着她:“什么缺点?”我说:“你要是再吹毛求疵,瞧我揍不揍了你!”
她说:“哥!有一个坟场在花园邻近,你没有看见吗?一个坟场,”
“坟场不是一个个的,而且你管呢?你怕鬼?”
“当然怕!”
“鬼也怕你。”我笑说:“别去理它,晚上早点回来睡觉,别去什么劳杂子的舞会了,知道吗?”
但是妹妹还是很紧张:“老天,怎么看房子的时候就没发觉?可能与公园贴得紧,都是绿色的草,绿色的树,竟没看见,昨天忽然发现了,真吓一跳,我的天。”
“我天天陪着你,怕什么呢?”
女孩子到底还是女孩子,我得安慰她。
妹妹也很好,她只提了一次,也不提了。不过她使我知道,咱们的小房子旁边,有一所坟场。
我并不讨厌坟场,墓里躺的不过是死人,活人通常比死人可怕一千信,死人没什么值得惊骇的。
星期二我有空,开车送妹妹去上学,她的学校开始得早,八点半出发,九点钟打第一次铃,我的车回转来的时候,才八点三刻。
我看到了那所坟场。
天气极冷。
一层雾附在地下两三尺处,紧贴着草地,人如果走在那种草雾里,看不到脚。很有点鬼里鬼气,这点我承认。
大清晨,没太阳,天阴,这种雾,坟场,怪不得妹妹害怕,但这是白天呢,恐怕外国鬼与中国完一样吧?白天是不出现的。
我极好奇。
我推开了车门,车内的暖气马上逃出去,冷气袭上来,我打了一个颤,拉好了大衣襟,步出车子。
我轻轻的推开了坟场的大铁门──油漆剥落了,而且很重,里面没有看守的人。
倒是有几张木的长板凳,干吗呢?给我这种人坐的吧?
我坐了下来。
真冷,这几天,恐怕该下雪了。天气真坏。
这并不是一个豪华的坟场,英国人穷也真穷,坟碑只是一块粗石,照说立碑是不必要的,可以火葬,否则就风光一点,这样算什么呢?
我在胡思乱想。
早晨已经过了,雾渐渐散去,我抬头,忽然看到对面长桥上坐着一个女孩子,我猛然吃了一鸶,几乎跳了起来!
她是几时来的:
怎么我没见到她?
然后我暗笑了,她一定比我早到,坐在我对面不知道有多久了,只是因为雾,看不清楚。
我打量着她。
她是中国人。我有一点喜悦,中国人。
穿着一件白色炮子,好像是裙子,好像是睡炮,不过在这个年头,谁分得出女孩子各式各样的衣服?只是料子很单薄,她也很瘦削,她低着头,半边脸在未落尽的黄叶后面。我看呆了。
她是人嘛?
她的手紧紧握着,放在膝盖上!不出声。
很冷吧,她的手太白了,她就是那样坐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有点但心。她一定会看凉。
我提高了声音,先用国语,“你好?”我问。
她没有理我,她在沉思?也该听到我的声音。
我再问:“你好?”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到我,笑了,她有一张白玉似的脸,小巧的五官,眼珠特别黑特别大,她是一个美丽而年轻的女孩子,而且她笑了。
她拨开树桠子,站了起来。
我发觉她赤着脚,白色的炮子一半拖在泥污里,只是一件单衫。我吃惊了,这么冷的天气,她怎么吃得消呢?没有可能的。她喝醉了酒?
我连忙脱了大衣,在大衣里我还穿有毛衣,我是不怕的。
我问。“披一披好吗?”
她点点头。
我替她披上大衣,我碰到了她的肩膀,我松了一口气,她是人,不是鬼,而且她听得懂我的话。但是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神态又这么奇特她是什么人?
“你一个人?”我问。
她看着我,不出声,她的眼神有好几千尺深。
“要回家吗?”
她不出声,神色犹疑,彷佛听不憧我的话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气急败坏的叫:“月亮,月亮!”
一个中年妇人跑看过来。
月亮?
这是她的名字?一定是吧?
我扬起声音说:“在这里!”
中年妇人赶着来了,见到我,先是很敌意的,后来见到我是中国人,神色先缓了一缓,再看到女孩子身上的大衣,马上说:“谢谢你。”
她抱住了月亮。她是她的母亲吧?
她把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盖在月亮身上,把我的外套还给我,一边又说:“谢谢。”她挽起她女儿的手,一声不响的走了,女孩子也乖乖的跟着她走,一句话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