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征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
雾都散了。
我停好了车子,回家,坐在暖炉旁,好好的想了起来。一个女孩子,这么美,叫“月亮”。不讲话,但是会笑,一个人在早上,穿看那么单薄的衣服跑了出来,坐在坟场里,她并不呆,从她的眼睛,我看得出她一点也不呆。但是她身上连披肩都没有。
后来一个中年妇人把她带走了,我猜那是她的母亲,错不了。多么奇怪的一双母女,我们刚搬进来没多久,不晓得详清。
我想我得问妹妹?她是什么都有份,什么都知道的。
妹妹回来了,很晚,准又是什么舞会。去了,没时间做功课,不去,又说同学马不合群,什么都有难处。妹妹把大衣搁在沙发上,疲倦的躺下。
她说,“我的头发要剪了,没钱。我看到两件可爱的大衣,没钱。为什么人要到外国来呢?”
“你想一辈子靠谁?”我笑问。
“不是靠你,少害怕。”她鼓看小嘴。
“猜我今天在坟场见到了什么?”
她跳起来,瞪大了眼,“不!”她双手护着胸口。
“不是完,是个女孩子。”我说。
她放下心来,“谁?”她问。
“叫月亮,多特别的名字。”
“啊,月亮呀。”妹妹”点也不稀奇,平静的说。
“怎么?听你口气,你认识她?”
“咦,这附近谁不认识她?她住一号,我们是三号,你没见过她?”妹妹问:“她是个白痴。”
我吃一惊,“不!”这回轮到我叫了。
“她是白痴,整天到处跑,跟孩子们玩,孩子们都拿她开玩笑,有一天我看见她爬树,她母亲来把她带走了。”
情形跟今天差不多。
白痴。
“从小就那样?”
“我不知道。”妹妹摇摇头,“但是她不可怕,我觉得她很温顺,我跟她说话,她没理睬我,就此算了,我听见她母亲叫她月亮,多奇怪的名字。”
“你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我说。
“哥呀!”她叹一口气,“我怎么敢提起?一提起什么,你就来势凶凶的问:又想搬家?我见了鬼也不能说,何况是一个女孩子。”
妹妹就是这样,谁都别想占她什么便宜。
我考完了试,交了论文,闲着,我们住三号,一号住月亮,其余的都是外国人,照妹妹说,月亮以前常常出来的,现在少见了。
我在后园擦车,一个太阳,算是难得的了,然而那太阳还是淡得不像话,我戴了橡皮手套,开了无线电,一边听歌,一边工作。
我听到有人开窗,那窗门是旧式的,从下面推上去,发出很大的声音,于是我抬起了头。我看到了月亮,她把头探了出来,微笑着,侧着头,她在听我的音乐。
我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难道真的是一个白痴吗?不可能的事,她的眼睛,她的微笑,都充满了灵性,不,这是不可能的。她仍旧穿着白袍,不过是另外一件,领口上绣看花,益发显得她清秀荏弱。
我为她把无线电的声浪扭大了。
她很开心,她倾心的听着这首流行曲,这其实是很普通的歌,歌词说:“虽然你在微笑,但在你的眼睛里,你的忧伤毕露──”
这样简单的歌使她这么快乐。她不是白痴,她只是……恐怕有点迟钝。她是可以医得好的,为什么她的父母把她关在屋子里呢?
我叫她:“月亮?”
她听到了,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看住了我。
我也看着她,她与普通的女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呢?我实在看不出来,把她说成一个白痴是残忍的,我觉得她可以救,也许她受了点刺激,也许先天上有点不对。
我问:“你喜欢音乐?”我指指手提无线电。
她怔怔的,微笑了,我很开心,她懂得开窗,懂得欣赏音乐,懂得微笑,是的,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孩子,每一样东西都使她满足。
但是她的母亲忽然出现了,站在她的身后,把她拖后两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把窗门大力的关上,把窗帘也拉拢了。
为什么?忽然之间我生气了。
她难道没看见月亮在欣赏在享受吗?为什么要把她的快乐夺去?为什么当我是坏人?我并没有任何企图!我狠狠的把抹车布朝地上一扔,回屋子里怯。
过了两天,妹妹问我:“哥!你疯了!”
“怎么?”
“有邻居向我投诉,说你在后园骚扰别人,有没有这回事?”她问:“我好难为情呢。”
“谁?”我说:“莫名奇妙,怎么可能!”
“一号的那家中国人!”妹妹说:“让我好好的教训一顿,轰走了。我说中国人在外国不帮自己人,还胡说八道,我哥哥是堂堂机械工程博士,马上月薪五百镑的人才,哪里有这么空去骚扰别人?他们家的白痴少出来就天下太平了,不看她是中国人!我马上到警察局去 我就是为了不受气才搬出来的,哪晓得到处乌鸦一样黑。”
我明白了。
那个母亲不高兴我与月亮说话。
但是我没有骚扰她呀,我在自己的后园里,我可没有走到她们那边去,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妹妹问:“你怎么了?”
我只说:“那个叫月亮的女孩子,她不是白痴。”
妹妹狠狠的白了我一眼,她说:“神经病。”
我笑笑。
我仍然到后园去抹车,我看着月亮的窗口。我想帮她。我真的想,任何一个正常的人,被关在一间屋子裹不准外出,恐怕也会不正常了!她不说话,她是哑巴吗?
这一次窗帘没有拉拢,只有一层白色的纱。
我再次扭开了无线电。
窗门又开了,月亮看着我。她认得我。
我朝她摆摆手,笑笑,她也向我笑,有什么不好呢?谁都需要一个朋友,我愿意做她的朋友,别人唾弃她,我不会,我不是那种人。
我看看后园,没有玫瑰了,玫瑰受不住寒冷,只有几枝雏菊,我摘下了花,看看她的窗口,她只住二楼,我沿着窗台爬上去,她惊奇的看着我,我把花递到她手里,她很自然的伸手过来,接过了。
我说:“花。”
我坐在她的窗沿上说。
她看看我,手缓缓的触摸着花瓣,然后抬起头来,说:“花。”她说得一点也不错。
我狂喜。
为什么他们要强逼她做一个白痴呢?她什么都懂。
我在窗外可以看见她的房间,小小的一间房间二张小小的床。墙纸是碎花的,有点旧,除了床!只有摇椅,连一本书都没有。
她至少应该看一点图画书。把一个低能的孩子藏在家中,不让她出现在外边的世界里,免得“出丑”,这恐怕就是她父母的意思吧。这是他们家的家事,我无权干涉,但这对月亮是多么的不公平。
她可以上学,从头开始,慢慢的学,一定会比现在进步。
她捧看那几朵破烂的花,看着我。我们一个在窗外,一个在屋内。
忽然我听见妹妹的声音,“哥!”她压着喉咙,“下来!”
我慢慢的从月亮的窗口爬下来。
“你真的发疯了!”她喘着气,把我拉到屋子里去,“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在做贼!人家可以召警察叫你坐牢去的,好端端的爬上别人的窗口?你敢倩是念博士念胡涂了?”
我摇摇头,“那个女孩子,真可怜。”
“月亮?你理她呢,她有父有母,关你什么事?你又不办慈善机关,她可不可怜,你爱莫能助,谢谢你,哥,别再做这种事,我们刚找到一个好地方住,你可当心自己的名誉。博士爬墙,我的天!”她以手覆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