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先生笑,“好孩子,”他停一停,“那,到我公司来怎么样?”
“我一定考虑。”我诚恳地说。
这是违心论。
连父亲都说:“现在还流行黄马褂吗?早不兴了,他有财,哪愁请不到人,你有哪怕找不到工作,何必牵丝攀藤,投亲靠友。”
父亲说得很是,如非必要,请勿求人。
那一年,是我最少见莎拉的一年。
但是我记得她的生日,五月七日那样的好日子,送她什么好呢,她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女孩子。
往年我生日,她父亲总是送我一枚小小的,八分一安士重的金币,小,是因为大的我们必不肯收下。
历年来也积存有十枚八枚了。
我将之取出,到首饰店去镶成一条项链,原璧归赵,并讲明来历。
莎拉并无来函来电道谢。
数日后,她差人送来一张照片,相中的她穿一袭白色吉普塞低领衬衫,脖子上系着我送的项链,配搭得真好。
我特地为那帧照片置了一只银相架,故在房间里。
毕业后,我找到了理想的工作。
人长大了,见识广了,也就明白到,表姑丈并不是什么财阀,在社会上,像他那样的小生意人多如天上之星,但是,他小康的财富也足以宠坏一个独生女儿有余了。
莎拉的身分是有点尴尬的,不上不下,攀不上真正大家族,像我们那样的普通人家又有点怕她的架子。
许多有为青年都会那么想吧。
莎拉出外旅行的时间更多了。
去年的圣诞,她约我出来见面。
我立刻把一个会议押后,赶出去。
那是一个大雨天,同事不住抱怨了一日,至黄昏仍未停,我身上的西装颇淋湿了一截。
“子淳,”她比我早到,见到我站起来招呼,“这边。”
人头涌挤的茶座中,她握住我的手,“子淳,我要结婚了。”
我好像捱了一记耳光,不语,低下头。
她戴着我送的金项链。
“你不恭喜我?”
“恭喜你。”
“我们到伦敦旅行结婚。”
“他是一个好人吗?”
“人还不错。”
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付了账,送她到茶座门口,等区家的司机来接。
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觉得身上一部份已随她而去,但脸上却仍然挂着一个呆滞的小拜。
车子来了。
她忽然拥抱我。
我的下巴就在她头顶,我落下泪来。
然后我替她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回到公司,秘书关怀地问:“周先生,你眼睛不舒服?”
我还是主持了会议,成绩一点不差。
回到家中,母亲说:“碧倩要结婚的事,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
“今日下午,区太太亲自同我说的,她礼数真周到。”
我又点点头。
“区太太不喜欢那女婿,她同我说,那年轻男子没有收入,不务正业。”
我不语。
“子淳,现在想起来,妈妈真迂腐,其实区家的门楣也不是那么高,前些日子,我上区家去,发觉那里的家具也都相当旧了,窗帘都是多年前的花式,原来是我们的环境太好了。”
我微笑,“那多好。”
“我看碧倩这段婚事不会有好结果。”
我补充一句,“现代婚姻,不求结果。”
“这还算什么时势呢?”
我仰起头,“世纪末,过得一日是一日,快活一天是一天嘛。”
“妈妈一直没问你,你可喜欢碧倩。”
像我这样身分的人,没有喜与恶。
先把事业做好,然后,才培养个人爱恶。
什么都讲牺牲。
“像碧倩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是极多的。”
半晌母亲点点头。
“妈妈.你有白头发。”我顾左右而言他。
“早就鬓如霜了。”
一下子就白了中年头。
在人生路上,我们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莎拉的婚姻只维持了一个很短的时候。
她住在伦敦,一直到区先生去世,才赶回家来。
区家少个办事的人,我在适当时候站了出来。
等到事情办妥,大家都瘦了一个圈。
区太太道谢又道谢,那好女人的双眼一直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要说的是“子淳,假如你是自己人就好了”,可是我的确是自己人。
有一夜,区太太终于睡了,我陪莎拉闲话家常。
她说:“父亲的家私都属于我了。”
“全部?”
“有一小部份他捐给母校作为奖学金,还有若干现款是母亲的生活费。”
我点点头。
大家失去话题。
忽然她说:“子淳,我俩几时私奔呢?”
我突然握住她的手,“现在,莎拉,现在马上走。”
她故作为难状,“可是现在我要照顾妈妈。”
我气馁,“现在不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莎拉微微一笑,“不怕不怕,我们等将来。”
稍后我就回家了。
在该刹那,要是她愿意,我俩可以直奔天之涯海之角。
但是双方都想到有责任要负,火花还没有溅出来就遭扑灭了。
妈妈在等我。
“区太太还好吧。”
我颔首,“区先生已病了一阵子,她有心理准备。”
“区家有个儿子,就不致于手忙脚乱。”
我笑笑,“这年头,女孩子也极其能干,性格大方磊落的也不少。”
“我也听说了,可是碧倩就比较娇纵。”
这批评相当中肯。
那一日之后,莎拉像是长大了,她接过父亲的生意,该改革的地方改革,该扩充的部门扩充,冗员全部栽掉,另外找能干的年青人掌权,令亲友刮目相看。
她也绝对不刻薄自己,仍然抽许多时间出来遨游四海。
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一次,我回到家,妈妈迎出来说:“碧倩来了。”
茶几上堆满她买来的糖果礼物。
她坐在露台观景。
我悄悄走近,她没发觉。
莎拉连背影都是寂寞的,那日她穿一套淡蓝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首饰配戴得恰到好处,她在吸烟,眼神放得老远老远,像是迷了途。
“莎拉,什么风把你吹来。”
她转过头来,看到我,马上笑了,“子淳,下班啦。”
我把椅子拖过来坐在她身边,“一切都好吧。”
“好,托赖。”
“有什么消息?”
“子淳,我要结婚了。”
我在心里嚷:不!
我看到她那美丽的褐色大眼睛里去,“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莎拉很坦白的说:“子淳,你还没有准备好,这一等,可能要等到五十岁。”
“他是一个好人吗?”
“还不错。”
“他何以为生?”
“他是个建筑师。”
我说:“他可爱你?”
莎拉忽然笑了,“你的口气同家母一模一样。”
“我会来参观你的婚礼。”
“我们到沙甸尼亚度蜜月。”
我一怔。
“我们乘船,由船长主持婚礼,然后直赴沙甸尼亚。”
“那是一个美丽的岛屿。”
“呵的确是。”
莎拉喝了一杯茶就告辞了。
母亲问:“什么事?”
我松一松领带,“妈妈,我想搬出去住。”
母亲沉默一会儿,“找到公寓了没有?”
“不难找,下个月吧,秋高气爽,是搬家的好日子。”
就这么决定了。
把小小的天地布置好之后,我招呼母亲来喝茶,把区太太也请来尝一尝我做的白脱油蛋糕。
母亲还算愉快,同区太太说:“子淳是最晚离巢的一个。”
区太太唯唯诺诺,我觉得她似有话要讲,便与母亲说:“妈妈请看看露台的盆栽是否够水。”
果然,区太太见客厅只剩我一个人,便开口道:“子淳,碧倩结果一个人去了沙甸尼亚。”
我愣住了。
区太太叹口气:“她没结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