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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页

 

  啊,西方的极乐世界。

  莎拉年年都到南欧度假,有时是冬天,有时初春,从不与一般游客争风。

  她曾与我说:“隆冬时的伦敦……你要不要与我同往?”

  我只是这样答:“爱尔兰人专爱于圣诞前后在伦敦放炸弹。”

  那等于是“不”了。

  被拒绝得多,莎拉当然失望。

  “子淳,我那样爱你,为什么你不能也爱我一点?”

  我问:“爱是什么?两个汗渍的身体在床单下纠缠?”

  “当然不!”

  “那么,莎拉,我也爱你。”

  “不不不不不,子淳,我感觉不到。”

  “有一日你会知道!没有人会比我爱你更多。”

  莎拉是我富有的表妹。

  莎拉富有,是因为她爹妈富有。

  她母亲是我父亲表妹夫的表姐,一表三千里,我称莎拉的母亲为表姑妈,她父亲是表姑丈。

  莎拉姓区。

  区家富有、低调、有教养、待亲戚极之和善亲切,一点都不嫌人家穷。

  当年,家父因为事业上有个小挫折,精神很受困惑,终于由家母出面,去求区太太帮忙,区太太同区先生说了,第二天由区先生亲自告诉家父,事情已经摆平。

  这项善举,使家父少吃三两年的苦。

  我们阖家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到今日,父亲还说,“当年麦当奴做我上司,那样百般为难我,人前人后,都扬言十年内都不会升我,彼时我在政府已做了八年,不想辞职,幸亏区兄人面广,摆了一桌酒,请麦当奴及其顶头上司出来,嘱他们关照我……唉,没齿难忘。”他第二年就升上去了。

  少年的我忽然想,噫,没有照顾的公务员,是否到老仍做小书记?

  忽尔想到我家靠父亲薪水生后,顿时噤声。

  过节时候,母亲提了水果去谢区太太。

  区太太诚恳地说:“我有件事求你,小女碧倩的功课一塌糊涂,七八科不及格,想让你家的子淳来同她补习,不知可以不可以?”

  我就这样被送到区家和番。

  碧倩就是莎拉,说她似红番,还真是客气了。

  那年她十二岁,已有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穿戴似个小公主,用的文具,比成年人还考究名贵,可惜对她的成绩一点也没有帮助。

  我到她府上第一天便厉声说:“好好坐下!听我讲书。”

  她扁扁嘴。

  “不准哭闹,已经是少女了,你以为你是小孩?”

  后来,据表姑妈区太太说,莎拉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补习到下午三时,她家的女佣会用阿华田与夹心饼干招呼我。

  呵那杯香甜的阿华田。

  弟妹众多的我家哪里能喝这种东西,一罐开出来,半天就报销了,还是省省吧。

  莎拉的功课一个月就进步了。

  三个月内,她已科科及格。

  没有人要求她考第一,七十多分已经够好。

  区太太感激得不得了,一直道谢道谢。

  她付我丰厚的补习费,让家母退回去,再给,再退回去,后来由我私自收下,因为我实在需要一双球鞋,还有,新的参考书,以及书包。

  而我喜欢莎拉。

  她拥有我所见过至精致的小面孔。

  区家的园子里有一对人头形花盆,花与叶垂下,便成为人头上的头发,莎拉的脸,

  与花盆少女文艺复兴型脸型相似。

  她长得美。

  莎拉长大后由娇纵变为娇慵,什么都是懒懒的不起劲,但脾气本性都不坏。

  “子淳,你为何老责备我?”

  “因为你不长进。”

  “你可爱我?”

  “我们是兄妹,我当然爱护你。”

  “圣诞节请来做我的舞伴。”

  “我要替人补习。”

  “放一日假都不行?”

  不行,因为那一日,一样要付水费电费,因为那一日,一样要穿衣吃饭。

  我一直没有放过假。

  我根本不想放假。

  多做一天,弟妹可以添多件玩具,或是买多件衣服,何乐而不为。

  “你那么忙,不累吗?”莎拉问。

  “你一天到晚闲着,闷不闷?”

  区太太说:“子淳的爹妈不知几生修到,孩子们个个勤力读书,孝顺父母。”

  上天是很公平的,爹妈除了我们几兄弟,也并没有其他资产。

  莎拉一个人拥有的物质,比我们一家七口加起来还多。

  我升上大学的时候,弟妹也都大了,母亲较为轻松,人也长胖了。

  也比较有闲心。

  她同我说:“子淳,区太太那么喜欢你。”

  “区家待人,真是没话讲,值得学习。”

  “碧倩也对你那么好。”

  我只是笑笑。

  “但是子淳,你要记得,齐大非偶。”

  我小心翼翼说:“我还要读五年书与做五年事呢,十年内不论对方门楣大小。”

  母亲放心了。

  那天下午我见到了莎拉,十多岁的她已戴着钻石手表与宝石耳环,我想到母亲的话,忽然之间,忠言一点都不逆耳。

  莎拉是区家的独生女。

  区先生与夫人像是不打算叫她吃苦,故此凡事只要莎拉不高兴,他们就不勉强。

  我一直替她补习到十八岁,她的事,我全知道。

  她每天总得花十来分钟向我报告那日发生的大小事宜。

  像“裘表姐拿了一个钢琴奖,妈妈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裘表姐与我同时在六年前学弹琴,至今我只会‘闪闪闪闪小星星’。”

  又如“可是无论把什么事做好都是要吃苦的呢,我就是怕熬长。”

  “我看到莫丽芬的男朋友了,他爱她吗,抑或,只是吃冰淇淋看电影呢。”

  “你有空,会不会陪我出去玩?”

  “爸妈年底在加勒比海度假,带我同去,这些邮轮一月游真正闷死人。”

  “子淳,你日常生活好似很热闹,你们兄弟相爱吗,告诉我。”

  像是月里仙子打听凡间疾苦似的。

  对她,真是好气又好笑。

  不吃苦,当然不长大,人家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比她懂得多。

  “罗志明约我听音乐,你反对我去吗?”

  我说,如果她做好功课我不反对。

  “功课有那么重要吗?”

  我黯然。

  当然重要,我们家先天环境那么差,能去到那里,就看后天努力了,赤手空拳,能帮我们打天下的,不过,是优秀的成绩耳,一定要做好功课!

  “子淳,你真严肃,为什么?”

  莎拉,因为我们没有游戏人间的条件。

  莎拉毕业时,我送她一管钢笔。

  她钟爱万分地收藏好,“谢谢你,子淳。”

  “款式还喜欢吗?”

  “正是我最喜欢的式样。”

  我就是喜欢莎拉这一点纯真。

  中学毕业后她暂时休学,倒处旅游,增广见闻,隐约好似也有人陪着她倒处寻欢作乐。

  我则靠奖学金升上大学。

  同学见到莎拉,惊为天人,“子淳,那穿白衣白裙,足踝戴条金链的女孩子是谁?”

  “我远房表妹。”

  “呵,她美如小仙子。”

  我微笑。

  可是仙子从不理会衣食住行,通货膨胀,世道艰难,朋友,小心。

  “那么美!”

  世上也没有偶然之事,所有的美,都要花时间金钱栽培,我们之所以粗枝大叶,因为精力要用在正途上。

  呵我爱莎拉,当然我爱她。

  大学二年级,表姑丈请我吃饭,在席中,他对我如此说。

  “子淳,我看着你长大,时间过得真快,令尊明年好像要退休了,配合得很好,那时你刚出身,有什么计划呢?”

  我恭敬谨慎的答:“打算找工作做。”

  “念的是经济吧,子淳,如果家里允许,不如多读一个管理科硕士。”

  我笑笑,“家父的意思是,让我吸收几年经验,打好基础,再作别的打算,换句话说,我要帮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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