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
翟君的头发像银狐。
安儿问:“妈妈你笑什么?”
我连忙收敛一下,“我没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呵,我玩得很开心。”
“你与翟叔到哪儿去了?”
“博物馆与花园。”
“嘿,多闷!”安儿打趣我,顺带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码头,肯尼与安儿热烈拥别,他们要分别三天呢。对两个孩子来说,三天简直长过一个世纪。
翟君在夕阳上同我说再见。
他真是惜字如金,轻易不开口。
上了船安儿马上把话题钉住我。
“你觉得翟叔怎么样?”
我顾左右而言他,“船上有电子游戏机,快去瞧瞧有无太空火鸟,我最喜欢这个局。”
安儿说:“翟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我忍不住问。
“他喜怒不形于色,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安儿学翟君板起面孔,“连眼睛里都不露情感。”
说得很是,我开始佩服我的女儿,十多岁就观察力丰富。
“你们玩得那么高兴,有没有订下以后的约会?”
我非常懊恼,“没有。”
“唉哟,妈妈,你没有打蛇随棍上?”安儿很吃惊。
“叫我怎么上呢?”我小声说,“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唉,早知一抵步就给你们介绍——也不行,那时他在三藩市。”
母女俩沉默半晌。
“你喜欢翟叔?”
“喜欢。”我也不怕照实说,反正在外国一切依外国规矩。
“我与肯尼都怕你嫌他闷,翟叔一天不说三句话。”
“他对我倒是说了不少。”
“你以为他可喜欢你?”
“嗯,不讨厌我。”
“真的没有约好将来见?”
我很怅惘,“隔十万八千里,如何相见?”
安儿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上飞机了。
在机场我也没有故意张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难道还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儿向我挥手,“妈妈,有空再来。”
我点点头。
“别失望,”安儿说,“也许他会寄照片给你,你就可以乘机同他通讯的。”
我苦笑。“再见,安儿,别为我担心。”
我在飞机上睡不着,大叹运气欠佳,整整两个星期,偏偏到假期临终时才遇着翟君,否则也多享受数天,我转动着腕上的印第安手镯。
回到香港启德,刚下飞机,一阵燠热的空气袭上面孔,害得人透不过气来,正下大雨呢,真的面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没有带伞,挽着行李站在人龙中等计程车。
人气一[火局],身前身后转来阵阵怪味,都是疲倦的面孔。在狭窄的机舱内热了十多小时,也没有机会洗脸漱口,任何美人都经不过此役。
以前与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飞机场司机老妈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飞车回家。
现在轮候街车,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连珠叫苦的倒还不是这个细节,轮车子有什么妨碍?终究轮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无边无涯的寂寞,以前那个温暖的家不复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烟飞灰灭。
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家了。
檐下的雨水飞溅了我一身,我没有闪避,人们以诧异的眼光看我,一定觉得这个女人很傻。
我终于在喧嚷中上了计程车。
“美孚。”我松一口气。
总算挨到家。
开着热水龙头“哗哗”地放满浴缸,我摇电话给张允信。
老张“喂”地一声,我鼻子发酸,恍如隔世。
“老张,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子君,你回来了?”他讶异,“好忧郁的一把嗓子。”
我说:“老张,过来陪我说说话。”
“刚度完假,怎么精神萎靡?”
我说:“我也不知道。”
“是否见人双双对对,触景伤情?”
“是的,”我胡乱应他。
“好好睡一觉,咱们明天见,你应该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诺诺,也不再勉强他。张允信没有义务照顾我的情绪,他不是撩会工作者。
泡在热水中,我的情绪稳定一点了。
对这个突然而来的低潮。自己也吃惊。
浴后身体几乎累得虚脱,掀开熟悉的被窝,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电话铃不住地响,我睁开眼睛,看到闹钟,是十一点四十分。我还以为电子钟停了,没理由睡得这么死。但是取过话筒,张允信的声音传来。
“子君,你睡得那么死,吓坏人,我还以为你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直担心一个晚上。”
老好张允信。
“没这么容易。”我闷纳地说。
“出来吧,”他说,“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裤衬衫出门,发觉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经来临,时间过得这么快。
驾大半小时的车子到郊外,一路上听汽车无线电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吗?我同自己说,我身体不是很健康吗?生活不是全不成问题吗?
老张在门口等我。
他家开着幽幽的冷气,我的精神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对,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个乐天派。来,告诉我,为什么度假回来忽然忧心忡忡。”
“老张,”我的苦水着河水决堤,“我再也没有吸引力,没有人把我当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张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吗?张三李四要把你当女人来看待,你还不愿意呢。”
我不响。
老张忽然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子君,你看上了某一个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无啥表示,是不是?”老张说。
我来个默认。
“子君,你又恋爱了?”他大吃一惊。
“胡说,”我抗议,“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与你前夫呢?”
“那时年纪轻,倚赖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顾我,就嫁过去,什么叫恋爱?”
张摇摇头,“爱过又不是羞耻,何必否认,当然你曾经爱过你前夫。”
我嘲弄地说:“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观者清。”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我并没有恋爱。”
“长嗟短叹的,还说不是在恋爱?”
我笑出来,“瞧你乐得那样子的。”
“子君,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凡事当心点,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危险得很,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
“我不会的,我非常自爱,又非常胆小。”
“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
“子君,以咱们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枪。”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是在温哥华认识的。”
“人呢?”
“咦,留在温哥华呀。”
“啊,那你还有一丝生机,子君。”他悲天悯人的语气。
“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会心微笑。
张说:“唐晶?她自然应当结婚,人家懂得控制场面,你?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
“你放心。”我怅惘地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进入试炼。”
“女人!”老张摇头晃脑。
“有啥好消息没有?”
“有,华特格尔邀我们设计新的套装瓷器。”
“我脑筋快生锈了。”
“是吗?你的脑筋以前不锈吗?”
“少冷潮热讽的。”
“快想呀。”
“你倒说说看,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