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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页

 

  “你动脑筋,看来他们只需要小巧、讨好、秀气、漂亮的小摆设,精致美观特别,但不需要艺术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来指挥最好。”

  我好气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气磅礴的作品,才由师傅你出马是不是?”

  “真正的艺术品找谁买?”他苦笑,“你师傅只好喝西北风。”

  我拾起一块泥巴在手中搓捏。

  “小安怎么样?”老张问。

  “老张,不是夸口,你见到她就知道,波姬小丝顶多是排第二名呀。”

  老张笑吟吟地,“癞痢头的儿子尚且是也许自家的好。”

  “咄!”

  “儿子呢。”

  “明天去看他。”

  “你对这儿子不大热衷。”老张说。

  “这小子……”这想起平儿永恒地傻呼呼模样,他会看小说呢,少不更事。“有点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见我,所以益发疏远。”

  我将泥捏成一团云的模样,又制造一连串雨点,涂上蓝釉,送进烤炉。

  “你做什么?”老张瞠目。

  “昨天下大雨,”我说,“我做一块雨云,串起绳子,当项链戴上。”

  “你返老还童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制的首饰,不知多好。”我洗干净手。

  我准备离开。

  “子君——”他叫住我。

  我转头。

  “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写信给他。”

  我一怔,很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怀,随即凄然。隔很久我说:“写信?我不懂这些。凡事不可强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争取?我不会,我干脆躺下算了,我懒。”

  “无可救药的宿命论。”

  我笑笑,离开。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

  我大喜。

  在电梯里就来不及地拆开看。

  她这样写:“子君吾友如见:婚后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犹如黑撩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我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听各友人说道,你的近况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谦(我的丈夫)说: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果然不错,你目前俨然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失敬,失敬……。”

  我汗颜,开门斟杯冰啤酒坐下细读。

  “我们第一个孩子将于年底出生。”

  哗。

  我震惊,女人始终是女人,连唐晶都开始加入生产行列,所以,我说不出话来,什么评论都没有。

  “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说: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赏我孩子移动胖胖的短腿在室内到处逛之奇异景象。”

  我想到平儿小时的种种趣迹,不禁神移。

  “……以前吵架,你常常说:罚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们不知是否尚有见面的机会。”

  我又被逼笑出来,唐晶那些惊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

  “你如果有好的对象,”正题目来了,“不妨考虑再婚,对于离婚妇人一辞,不必耿耿于怀,爱你的人,始终还是爱你的,祝好,有空来信。附上彩照一帧,代表千言万语。友唐晶。”

  照片中的唐晶将头发扎条马尾,盘膝坐在他们的客厅中。当然屋子的陈设一流现代化,舒服可观,但生活是一定沉闷的。

  不过在万花筒中生活那么久、目驰神移之际,有一个大改变,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

  唐晶怀孩子了!

  多么骇人的消息。

  我把前半生用来结婚生子,唐晶则把时间用来奋斗创业,然后下半生互相调转,各适其适。嘿!

  还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辈子坐在屋里大眼对小眼,瞪着盘海棠花吟几句诗可以过一辈子。

  现代女人的一生变得又长又臭,过极过不完,个个成了老不死,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装,因受地心吸力影响,腮上的肉,颈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窝上的肉,没有一点站得稳,全部往下坠,为什么?因为生命太长太无聊,你不能不让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乐,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为一枝花。

  什么花?千年成精的塑胶花?

  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儿跟我一样高,居然还有人劝我嫁。

  一直这样活下去真会变成妖精。

  这是医学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来。

  去探平儿,他见到我很高兴。

  “爸爸结婚了。”他向我报告。

  “我知道。”

  他祖母同我说:“你放心,我同涓生说,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头搬开住,别骚扰我们。”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点。

  “后来涓生将她的油瓶赶到她前夫家去,现在他们只两人住。”

  油瓶。这个名称源起何处?

  我怵然心惊,倘若我再婚,平安两儿就成为油瓶?

  孩子们何罪,这真是封建撩会最不人道的称呼。

  “子君,你现在不错呀,有工作有寄托。”

  我唯唯诺诺。

  “涓生同她也时时吵架。”老太太停一停,“我便同涓生讲,这不是活该吗,还不是一样。”

  我诙谐地说:“也许吵的题目不一样。”

  老太太瞪傻了眼。

  过一会儿她说:“你没有对象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不是一种关怀,她只是对于前任媳妇可能再婚有种恐惧。

  我说:“没有。”

  她松口气。“婚呢,结过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孩子,再嫁也没有什么味道。”

  我莞尔,敢情史家的长辈想我守一辈子的活寡,还打算替我立贞节牌坊呢。

  我不说话。

  “嫁得不好,连累孩子,你说是不是?”老太太带试探地说。

  我忍不住问:“若嫁得好呢?”

  老太太一怔,干笑数声,“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择偶条件受限制不在话下……”

  说得也是,有条件件的男人为什么不娶二十岁的玉女呢。

  我笑笑地叹口气,“你放心,我不会连累孩子的名声。”

  “子君,我早知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赞扬我。

  我也不觉是遭了侮辱,也许已经习惯,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那么上次听谁说的那个外国人的事,是没有的了?”老太太终于说到正题上去。

  “谁说的?”我真想知道。

  “涓生。”

  我心平气和地答:“没有的事。外国人,怎么可以。”

  “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国人。”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

  她是看定了我不会反脸。

  “各人的观感不一样。”我仍然非常温和。

  她又赞道:“我早知你与众不同。”

  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

  “子君,我不会亏待你,尽管你搬了出去,你仍是我孙儿的母亲,我手头上还有几件首饰,待那日……我不会漏掉你那一份。”

  我点点头,这也好算是饵?她希望我上钧,永远不要替平儿找个后父。感觉上她儿子娶十个妻子不打紧,媳妇有情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风景。

  老太也许为此失眠呢。

  “亲家母还好吧。”她问我。

  “我的妈?”许久没见,“还好。”

  “她常常为你担心。”

  我想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自然没出口,有苦也不在这种场合诉。

  “她很为这件事痛心。”

  我扯开去,“平儿还乖吧?与奶奶相依为命,应该很幸福。”

  “这孩子真纯,”老太眉飞色舞,“越来越似涓生小时候,放学也不出去野,光看小说,功课虽不是顶尖,有那么六七十分,我也心满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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