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没有话说,她不愿离开城寨,可能也是这个道理。
“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母亲,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树下乘过凉,谁知道,也许古人仍然抽空回树下与她接触,看样子,外婆回来的机会不大了。”
“作为跳舞场老板,你实在想得太多了。”
话还未说完,欢场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饭去了,舞厅场面冷落,小姐与小姐们相拥而舞解个闷气,同时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交际舞。
邱晴并无这方面天才,一支华尔兹学得腰酸背痛还是鸡手鸭脚。
只有庞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惊肉跳,她问麦裕杰:“这可怕的不景气会否过去?”
麦裕杰很镇定,“一定会过去,但届时宇宙夜总会是否存在就颇成疑问。”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操故业。”
“我就是怕你会讲这句话。”
“你怕,你关心?”
“麦裕杰,这不是讲俏皮话的时候了。”
“俏皮,你认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别转头去。
“也许因为老酒从不让我失望。”
“我有让你失望吗?杰哥,你说说看。”
“没有,你没让我失望,错在我对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情怜悯的目光,一如她对待受伤的鸽子,濒死的小狗,她每次都以那样动人的眼神看着他,温柔之外简直不是一个儿童可以拥有,她成为失意落魄人的守护天使。
麦裕杰惋惜地说:“你已失去那样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产,还在担心这些无关重要的事。”
麦裕杰说:“醉酒的人一颗心最清纯,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头只余一桌日本客人。
情况还比贡家好。
贡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货如轮转,几个大型建筑地盘一停工,材料堆积,货主催促付款,贡氏公司出现空前窘境。
贡心伟忽然长大了,把那一份活泼收起来,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贡太太,想尽办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问:“贡先生呢?”
“避锋头去了。”
“人在哪里?”
“三藩市。”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无限期。我们正设法变卖一些东西以度难关,没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会一下子倒台。”
“现在有现金真像做皇帝一样,多好多贱的东西都有。”
贡心伟苦笑,“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经济课,昨日大学发了薪水,我原封不动给母亲做开销,”他感喟,“啤酒网球玫瑰日子终于已成过去。”
邱晴爱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难在她眼中无论如何还是小儿科。
她轻轻自手袋取出一叠钞票,拉开他抽屉,放进去,大学里薪水自校长往下数,没有不菲薄的,念那么多书,做那么多功课,还不如表演艺人或投机分子随手捞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坚忍的工作。
邱晴若无其事地问:“你那穿白衣读莱莉亚的女友呢?”
“一句话里有不知多少谬误,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从来不喜欢好此虚假的人物。第二,她从头到尾未曾进过莱莉亚的门槛,统统是虚张声势,自抬身价。第三,我拒与该人见面已经长远,怎会知道她的近况。”
“你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曾经使我无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别怪你自己,数年前社会智力仍然落后,装模作样亦可在短时间内哄骗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没有实力真要靠边站,小小绰头已不管用。”
“心伟,英雄不再论出身了吧?”
贡心伟讶异地问:“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两兄妹哈哈大笑起来。
贡太太端茶进来,不禁说:“年轻真好,已经到这种田地了,还笑得出来。”
心伟搔搔头,“哭也没用,不如笑了再说。”
贡太太坐下,“我也这么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伟搂着他妈,“有我在呢,真要逃难,我背着你走。”
邱晴听了感动得别转头去。
贡太太呜咽一下,才笑道:“幸亏你另外有一份职业,不然两父子一齐背债可怎么办!”
当时一个轻率的决定,恍似无关重要,日后连锁关系慢慢浮现,时常叫当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说,“幸亏我没有说服他。”
宇宙夜总会生意继续萧条,邱晴详细看过簿子,认为尚可支撑,超过一年,则属不智。
麦裕杰问:“这里如果解散你打算干什么?”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许投考公务员。”
麦裕杰说:“政府早已冻结增长率,别做梦了。”
“我们何去何从?”
“我想搬到三藩市去。”
“你绝对不是他们对手,重新找地盘,谈何容易。”
“我也不能留在这里束手待毙。”
“这个不景气才不会把你杀死。”
“政治气候有变化吗?”
邱晴不语。
“你想想看,青帮哪里去了?洪门又如何消声匿迹?统统是前车之鉴。”
“也许你该转行。”
“不行,”他挥挥手,“我喜欢女人,只有做这一行才可以天天接近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听她们诉苦抱怨,看她们发嗲撤娇,没有她们,生活没有意义。”
这可能也是很多人从事电影行业的原因。
邱晴揶揄他,“这真是你的事业危机不是?”
“我考虑撤退,小晴,你可要与我共进退。”
第八章
一定要走吗?邱晴恋恋不舍,她们母女牺牲那么多,才挣回今日自由,好不容易等到城寨两字不再使人耸然动容,伯母们不再当她妖女看待,本市刚进入实事求是的全盛时代……要走了吗?
“我不走。”邱晴说。
麦裕杰诧异,“你想我把这地盘交给你?”
“我自幼在舞场长大,表面的风光旖旎,背后的辛酸眼泪,我全知道。”
麦裕杰忽而仰头笑起来,“我真没想到,我满以为你毕业出来要去教书,与我们永久脱离关系。”
邱晴任他笑个够。
“我想都没想过会是你。”
“现在开始想吧。”
“小晴,邱雨会怎么想?”
“姐姐会为我骄傲。”
“好,今天起你坐到我这个位置上来,我把所知道的,都教给你,只是我怀疑,还有什么是你所不知道的。”
邱晴正式跟麦裕杰学艺,他毫无保留地教她,把他的连络网交给她,把所有的朋友介绍给她认识,带她去拜会,为她作保。
外头人深深诧异,年轻的女郎看上去似中区一般写字楼里主持决策的管理阶层人物,谈吐衣着姿势,都与这个行业的传统作风没有一丝相似。
她最令人不安的一套谢进谢出,请前请后,讲话不带一个脏字,声线绝不提高,即遇有争辩,她的声音仍然小小,但却不由人不听她说话。
他们想,这要不是个不动声色的厉害角色,要不就根本不适合干这一行。
麦裕杰对邱晴却具有无限信心,他把着她的手,自描红部开始,以高速高压,希望她在最快时间内修毕全程。
每天他们留在办公室直到深夜。
过了十二点,便有女孩子来接麦裕杰。
麦裕杰喜欢的女孩子属同类型,他爱挑年轻、健硕、美貌得带点野性那种。
邱晴暗暗好笑,你问十个男人,保证十个想法与麦裕杰相同。
她们且都对麦裕杰痴心,坐在办公室外等一个多小时不愿离开,踢掉高跟鞋,一边喝酒一边瞌睡,歪斜地躺卧在沙发椅上,漂亮的衣裳团得稀稀皱,但是面孔仍然美如花苞,没有办法,这是她们活生生天赋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