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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页

 

  “你现在帮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报上那么多聘人广告,不晓得哪种职位往上爬的梯子最畅通,真要请教请教。”

  马世雄不语,渐渐一只耳朵涨红。

  邱晴说下去,“你先后两份工作性质大大不同吧?”

  马君连忙喝一口香槟,这个女孩子真是厉害角色,假以时日,非同小可。

  邱晴并不放松,她笑道:“看情形公务员出来走动搞关系的趋势会日益热闹,聚会一经官绅点缀,身价百倍,你说是不是?”

  马世雄另外一只耳朵也涨红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马世雄放下空杯子,过去应付。

  邱晴冷冷地看着他背影。

  到底还是青嫩,渐渐他会觉得这类派对没有甚么不对,穿起礼服,加鱼得水,穿插宾客之间,德高望重,谈笑风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会发到代替他升上来的人手上,此类关系,永远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来喝香槟打交通。

  麦裕杰过来说:“你看到他了。”

  邱晴点点头,他曾给过她不少麻烦。

  “小晴,你现在明白了吧,黑与白之间,存在数千个深深浅浅的灰色。”

  “杰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麦裕杰笑一笑,“给那些只得官衔的人多添点酒,凭他们的年薪,渴死他们。”

  少年时期觉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与她并排而坐,有时邱晴还讶异他们身材缩小变形,似肥皂泡那样,越缩越小,越小越薄,终于“卜”一声消灭。

  当麦裕杰说:“我极需要你来帮我”的时候,邱晴并没有拒绝,她已经明白到哪里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础,做生不如做熟。

  麦裕杰对其他生意已经撤手,身旁亲信减至一个核心,脾性益发古怪,动辄拍桌骂人,每当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们总是万分火急去把邱晴找来。

  邱晴一出现,只要皱一皱眉头,轻轻问声“怎么啦”。他的怒气便烟消云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亲,毕业证书寄到宇宙夜总会,邱晴摊开它的时候双手颤抖。

  小姐们都过来参观,莺声呖呖,“小晴,赶快买个银框子镶起来。”

  得来太不容易,命中本来不应有这张证书,由她硬求而来,得与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们笑问:“小晴,值不值得?终于在这些人前争足一口气。”

  邱晴装作很懂事的样子,把文凭卷起藏好,说一声“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后一段岁月里,她到哪里都把这张护身符带着,但是再也没有把它取出来多看一眼,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纸筒内。

  再过几年,社会风气变得更加厉害,使邱晴讶异的是,不少有同级学历的女孩子时常到夜总会来客串上班。

  当时,邱晴仍然为她的努力骄傲。

  与麦裕杰把杯谈心的时候,她说:“姐姐不知会怎样替我高兴。”

  麦裕杰不语。

  过一会见他说:“她并不赞成你升学读书。”

  邱晴见触及他心事,便连忙改变话题。

  如今他说起邱雨,永远无限依依,忘记他曾经一度要决意离开她,人类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忠于感情而不忠于事实,麦裕杰脑海中的邱雨,跳过她所有的缺点,渐渐成为一个圣女,但如果她现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视她为陌路。

  秘书把电话接进来,“邱小姐,一位贡太太找你。”

  今日的跳舞场与昔日的跳舞场不一样,也是个正当的体面的做生意机关,邱晴连忙到自己的办公室接电话。

  贡太太约她吃下午茶。

  邱晴刻意打扮过才出门,见到茶座中还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贡太太的亲眷,邱晴比起她们可是一点儿都不吃亏,因为比她们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片刻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只剩下贡太太与邱晴单对单,问候数句,纳入正题,贡太太说:“心伟他不肯跟他父亲学生意,竟要去投考报上的职位。”

  邱晴竟不知贡键康干的是哪一行。

  贡太太懊恼地说:“心伟自小答应父亲做他的好帮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他却悔约。”

  邱晴已知道贡太太的意思。

  “你帮我劝劝他。”

  “我且与他谈谈。”

  贡心伟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避而不见,终于在一个星期六下午,邱晴找上贡家,把仍在蒙头大睡的兄弟叫醒。

  贡心伟只穿一条球裤光着上身,睁眼看见邱晴便说:“不用多讲,我心意已定,贡家不少外甥侄子对家庭生意虎视眈眈,我之退位让贤,另谋发展实属明智之举,养父母待我已经恩重如山,我不想侵占贡氏产业。”

  讲完之后用枕头压住面孔。

  邱晴看着心伟强健的身体,深觉生命诡秘,不多久之前,这个身体,与她的身体,自同一卵子分裂,孕成两个生命。

  邱晴伸手推他,无限亲切,“你为自己还是为别人闲言闲语?”

  “我为自己,我对做建筑材料没有兴趣。”

  “那你打算到何处发财?”

  贡心伟移开枕头,“真烦恼,一毕业就要发财,多大的压力。”

  邱晴只有在与他相处时才笑得真心畅快。

  他又问:“姐夫的夜总会请不请保镖?”

  “保镖要打人以及挨打的。”

  贡心伟骨碌爬起来,“哪一个行业不是这样?挨不住打便吃瘪、认输、倒下。”

  类似这话,邱雨也说过,他们都似早早已经洞悉世情,爽快地作出心理准备:每一个有人的角落都藏着见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阶级,都有罪恶。

  心伟说下去:“舅舅有两个儿子不晓得多想进父亲的公司,每个周末都来磨着母亲说同一句话:‘可是心伟是一点儿血缘都没有的外人’,听得我耳朵生老茧。”

  “你看你还不是为了面皮薄。”

  “不,我到大学图书馆从头做起,一样孝顺父母,可是理直气壮。”

  “图书馆,你?”

  “不比你在夜总会任职更可笑呀。”

  邱晴叹口气,“贡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还没有回来?”心伟想起问。

  “没有,她在乡间好像很愉快,乐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们喜欢接近出生地,我们喜欢回去死。”

  “你说什么,”邱晴骤然变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别胡诌。”

  心伟噤声,这就是他同她的分别,她的内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气氛,心伟没有这种负累。

  “来,说些高兴点儿的事,听说你男朋友开白色开篷车?”

  邱晴冷冷问:“你还没有把私家侦探辞退?”

  朱外婆尚未自鱼米之乡返来,报章上如火如荼刊载着中英双方谈判的消息。

  麦裕杰问她:“老屋改建后两个单位都没有卖掉?”

  邱晴摇摇头。

  “要卖不出去了。”

  “不妨,我从未打算要赚这个钱,我用来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这样骄纵放肆,全然是因为有靠山的缘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

  麦裕杰知道。

  “我派人去看过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关心。

  “她似不想返来,我的人看见她坐在古槐树下晒太阳,身边围着五六七个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乐,乐得一坐整下午直到黄昏亲人唤她吃饭,天天如是乐此不疲,双脚接触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传给她力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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