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揶揄麦裕杰,“你殊不寂寞。”
“男人应当寂寞吗?”
“你要做的闲事太多,好似已忘记正经大事。”
“这世上有什么大事,真要听你这个有学问的女子说上一说。”
“譬如说,凶手还没有落网。”
麦裕杰马上收敛笑容,握住邱晴的手,压向桌面,渐渐加力,“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邱晴觉得疼痛,忍住不出声,过一会儿,他放开她,在门口找到来等他的女孩,双双离去。
邱晴眼眶内有泪水,过一会儿,终于吞下肚子里去。
第二天,他们又从头开始。
麦裕杰给她看公司的印章,“其中三枚在会计处,写字台左边底格抽屉里收着全套图样。”
邱晴拉开抽屉,一翻,看到只饼干盒子,好不熟悉,锌铁皮制成,狭狭长长,漆印的彩图已经掉了一半,邱晴温柔地捧它出来。
她说,“你仍保存它。”
麦裕杰抬起头来,看一眼说:“是。”
邱晴顺手打开它,那把手枪仍在盒内,她吓一跳。
“别担心,这把手枪现在领有执照。”
是,麦裕杰已是正当商人,邱晴盖上盒盖。
“把它放回原处,枪内有六粒子弹,当心留神,这间写字楼里一切事物,将来都由你承继。”
邱晴放好盒子,推上抽屉。
“我有一个请求。”
他很少这样客气。
邱晴看着他,“如果合理,一定答应你。”
“我想带走邱雨的骨灰。”
邱晴的心一酸,她抬起头,考虑一会儿,“母亲与姐姐最好在一块儿。”
“那么都交给我吧。”
邱晴点点头。
麦裕杰松口气,转过头去,良久,他才说:“支票由你共会计部两人签名才生效,公司的资金……”
邱晴没有听进去,他势在必行,很快就要离开她,过去有段日子,由姐姐去世直到今日他都可以说属于她,看样子他终于要挣脱枷锁,而这副锁的另一头,铐在邱晴的腕上,他自由,等于她自由。
邱晴不自觉地握着自己的手腕,没有麦裕杰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你并没有听仔细,”麦裕杰见她出神,“你在想男朋友。”
邱晴抬起头来,既好气又好笑。
“你不会有足够时间笼络他们,”麦裕杰预言,“这几盘生意在未来十年会使你疲于奔命。”
邱晴不语。
“你那些男友,”麦裕杰又讪笑,“他们只是小男孩,无时不需要异性呵护照顾,没有一个是真正男人。”
邱晴说:“我知道真正男人要浑身上下纹满花纹,抽屉拉开来起码有一把枪。”
“又要吵起来了。”
“我同你做一项交易,杰哥,从今日起,我不笑你的朋友,你也别理我的朋友。”
麦裕杰沉默一会儿,答道:“我走了以后,你就没有这种烦恼。”
每次到贡家,邱晴都悄悄把现款放进抽屉里。
她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姐姐帮她的感觉,是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心伟同她这样说:“我家有个聚宝盆,喏,就是这只旧书桌右边第三格抽屉,这边的钞票花光了会重新长出来。”
邱晴木无表情,“那有什么不好。”
“你说得对,不过将来我会设法偿还。”
“市道正在好转,你父亲也该回来了。”
“小妹,我很佩服你。”
“母亲与姐姐呢?是她们为我们铺的路。”
“是,”贡心伟承认,“她们在彼时彼地,只能做到那样。”
“所以我们可以活下去,比她们做得更好。”
邱晴忽而落下泪来。
同样的跳舞事业,今日与昨日的包装全然不同,经营手法也趋现代化,邱晴把管理科学搬出来应用,设立一套较为完整的制度,吸引质优职员。
就是在这个时候,邱晴发觉前来应征的女孩子不但受过教育,且思想成熟。
记得她在这个年龄,还努力把整个世界分成光暗两面,总希望阳光照到身上,新一代思想完全不同,她们只有目的,不理青红皂白,要光的时候,信手开电灯,要多大的电伏都有,再也没有人问:像你这样好好的女子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邱晴发觉全市各行各业的人都志同道合急急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赚得最高的名同利,走捷径当然要不择手段,付出代价,假面具统统卸下,交易直接赤裸,不下于她那一行。
邱晴把母亲与姐姐的照片放大搁在写字台上。
现在,女孩子看到案头银镜框内镶的照片会说:“这是谁?服装美极了,似齐格飞歌舞团。”她们再也想不到,那个地方叫新华声。
除了心伟,也只有白色开篷车主能与她谈心事。
他仍把她载到山顶去看雾港。
她笑说:“你不换掉这辆老爷车?”
他反问:“你为什么不搬到山顶?”
“有这个必要吗?”
“就是没有。”
开篷车的主人现在是一间建筑公司的合伙人,每日工作超过十五小时,创业期间,不是常常有空到山顶来逛,他与邱晴的见面时间不多。
过去,年轻男女视感情为大业,再没有可能,也得为恋爱而恋爱,什么都可以抛在一边,沉醉在对方的音容里。
新一代想法大大改变,人们的精神寄托由感情转到工作上去,一般的想法是有键康有事业就不怕没有伴侣。
这样理智,其实丧失不少乐趣。
邱晴忽然说:“能够纵容私欲,最最快乐。”
斐敏新笑,“你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有私欲的人。”
邱晴微笑,“怎么没有。”
“至少你从来没有提起过。”
“你抽不抽得出整个星期的空?”
斐敏新诧异地说:“那要看是什么事。”
邱晴的目光看着远方,嘴角仍然挂着那个笑容,“我的私欲。”
斐敏新欠一欠身,“没问题,你把日期告诉我,我一定到。”
邱晴约了斐敏新去探外婆。
蒲东乡下,春雨连绵,大片稻田,阡陌窄窄,把时光带返十八九世纪,邱晴有备而来,穿着黑色胶底靴子,泥泞溅起,大衣沿脚斑斑点点,她用一方丝巾当雨帽,斐敏新打着大黑伞披着晴雨衣跟在她身后。
一整个星期的假!多么奢侈,他没想到他会到这里来,见什么人?晚上宿在哪里,一概不知道,他很少发问。看得出邱晴最欣赏的也是这一点潇洒,他一路上维护缄默。
邱晴满以为外婆住在矮房子里,到了目的地,发觉是幢大砖屋,气派宏伟,外墙足有三五公尺高。
一进大门,邱晴便看到院子里那棵大槐树,怕有两人合抱,枝叶连天,怕已有百岁寿命。
她转过头来,同斐敏新说:“我们也在这里住下来算了。”
邱晴这些年来与斐君的对话,重意不重质,只讲感受,不提事实,斐君早已习惯。
老实说,香港出生的他再也不觉得乡下有什么好处,早已留意到左右除却这一幢大屋什么都没有,不要说七十一便利店或超级市场,连小市集也看不到,日常用品更不知要到啥子地方去采办。
伊之面色便大大不以为然。
自幼在城寨长大的邱晴习惯要水没水要电没电,近年她最渴望心灵平安,不知恁地,一走近槐树荫顶范围,她便觉得心中无限平静。
有三数个儿童迎出来好奇地探望。
邱晴扬声:“外婆,外婆。”一边飞奔着进去寻人。
斐敏新只是紧紧跟在她身后。
房子间隔深且远,回声处处,邱晴一间间寻过去,对这地方如宾至如归,终于她听到有人问:“是小晴来了吗?”朱外婆在走廊另一端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