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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弄潮一震,慢慢挤出一丝笑容,这正是她伤势最严重的时候,石医生对她说的两句话。”

  “不要叫我失望,那么多病人当中,你是最有条件康复的一个。”她必须活得更好。

  看护扶着她躺到病床上接受检查,同时把各式仪器管道接上。

  石医生凝神看萤光屏打出来的统计数字,“嗯,新陈代谢率略低,请提高点三巴仙,难怪病人情绪低落。”

  这时他忽然听见许弄潮低声说:“他甚至不来看我。”

  石丙杰一愣,即时明白了,反而放下心来、原来不过如此,他笑笑,“世上有两种人,有一种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另一种遭遇危难,立即退避三舍,撇清为上。”

  看护握住许弄潮的手,“听石医生的话。”

  “后者连姓谁名甚,我们都不必挂念。”他的确不知道那个小生叫什么名字,根本懒得问。

  “他连电话都不拨给我。”

  石丙杰夷然,“你有什么损失?”

  看护忽然说:“如果病人因不愉快记忆影响心身,石医生有权把这部分回忆自病人思维剔除,”语带恐吓:“是不是,石医生。”

  石丙杰很冷静地答:“是。”

  许弄潮半晌作不得声。

  看护问:“许小姐,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要我们动手?”

  石丙杰屏息等待弄潮的答复。

  第四章

  她呆半晌,看着天花板叹口气,“我自己可以处理,但,可能要花一段时间。”

  石丙杰松一口气,“好女孩。”

  谁知接着的是一句:“我们曾经有过快活好时光,我不想一并被医生洗掉。”

  竟有这样长情的女子!

  医生对病人说:“我们亦有一种药,可以帮你把不愉快记意冲淡。”

  “不用了,我会振作。”

  “你要遵守你的诺言,我们会一直督促你。”

  石医生!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石丙杰眼红面红,过半晌才找到一个藉口:“我想你免费帮我设计一座别墅园林。”

  看护笑,“石医生对每个病人都关怀备至。”

  这时,机械人助理推着轮椅过来,把许弄潮带到机械部检查。

  许弄潮握握机械人的手,“我们是同类。”似恢复幽默感。

  “你先下去,”石丙杰说:“我马上就来。”

  机械人与许弄潮交谈着下楼。

  看护说:“她只不过是寂寞,许医生,她需要家访。”

  我可以做到这点,只是,刚才你对她的恐吓虽然有效,市立医院却未能做到有剔除病人脑部指定部分记忆的手术。”

  “有人做得到。”看护说。

  “是,听说三年前手术已经实验成功。”

  看护吁出一口气,“神秘而伟大的曼勒医院。”声音充满仰慕憧憬。

  石丙杰说:“比起他们若干深不可测、匪夷所思、空前绝后的实验,这一项清洗记忆的小手术,简直只好算原始伎俩。”

  “他们那里大多鬼才了!”看护向往不已。

  石丙杰笑笑,“其实人体自有清洗记忆系统,保卫心身,遇到太痛苦的事,我们自然忘却。”

  “呀,医生,可是需时太久,我们在其间吃尽苦头、”

  石丙杰提醒她,“却因此学乖。”

  “石医生,你永远乐观。”

  “病人在等我们呢。”

  许弄潮离开医院的时候,明显地比进来时振作、

  但是,石丙杰痛心地想,她不能永远靠医生看护的鼓励做人,她必须与外头的普通人交通、往来,重新成为他们一分子,才能真正痊愈。

  第二天下午,他抽空到理工学院探访许弄潮。

  他到的时候她正在授课,他悄悄地坐在演讲厅最后一排的角落。

  许弄潮没有异样,学生们也没有异样。

  石丙杰对建筑一窃不通,只听得许弄潮正在讲解一个叫鲍浩斯的名家对后代有些什么影响,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偶而发问,偶而摘录笔记,十分正常。

  自远处看来、许弄潮一张面孔瘦而小,与她身躯的比例不配合,动作因此有点古怪。

  石丙杰默默注视她。

  只听得前排两个学生喁喁私语。

  “她从前是那么漂亮神气。”

  “再也不能恢复旧貌了,可怜。”

  “她究竟如何应付日常生活呢,睡床、浴室。对她来讲,还有没有用?”

  “她的头部,到底是固定位置,抑或可以除下?”

  语气并无恶意,这才是至可怕部分,只不过是两个学生闲谈,就能渐渐杀死他的病人。

  谈话并没有中止。

  “你可曾看过古小说聊斋?”

  “听说有这么一本书。”

  “里边充满鬼怪的情节:换头、换心、阳间的人可以跑到冥界去,魂离肉身,飞出去几万里,看情形渐渐都变成真人真事,怪可怕的。”

  石丙杰不想再听下去,轻轻咳嗽一声。

  读书人到底懂得节制,顿时肃静下来,专心听课。

  散课了,众人鱼贯离开演讲厅。

  许弄潮看到了石丙杰。

  石丙杰朝她摆摆手。

  “石医生你怎么抽得出时间?”她捧着笔记过来。

  仍然是一张干涸的脸,没有生气,连声线都是呆板的。

  “来,带我参观你的闺房。”

  “我就住在宿舍里,蜗居,简陋得很。”

  “无独有偶,我也长居宿舍。”

  他陪她走出校园。

  “此刻又流行与父母同住。”

  石丙杰答:“我并无父母。”

  “对不起,为也一样,我是孤儿。”

  “我有点不同,我是名弃婴。”

  许弄潮大大讶异,抬起头来,真正替他难过,有好长一段日子,她只专心自怜,今天是个突破,原来还有付出感情的本能。”

  “我在实验室孕育成为胎胚,尚未成形,父母已经停止探访,一直无影无踪,足月后由医院抚养成人。”三两句话交待了他的身世。

  “姓名也由医院给你?”许弄潮太过意外。

  “不,父母一早已交待下姓名。”石丙杰十分惆怅。

  “这么说来,他们并不是轻率的一对,你可曾想过,其中或有逼不得己之处?”

  “我怀疑有一宗意外,”石丙杰说:“令得他们不能前来。”

  “我也这么想,他俩也许已遭遇到不幸。”

  “他们没有亲友吗可以联络吗?”石丙杰说出他多年来疑实。

  许弄潮笑了,“亲友这两种人,十分神化,来去自若,有需要的时候,没法找。”

  石丙杰也笑。

  许弄潮暂时忘记自身苦难,“石医生,别怪我多事,但,医院一定有他们详细记录。”

  石丙杰摇摇头,“院方文明,记录简单扼要,同一般人的出生表一样,只具父母姓名、年岁,及身分证明文件号码。”

  “可以藉此查到他们身分与地址。”

  石丙杰不语。

  许弄潮已猜到他的心意,好一个倔强的人,在这种要紧关头一他亦不想强人所难:他们找他容易,要见他,一定会找上医院来,如不,他不想登门乞求,他情愿让身世成谜。

  太执着了,许弄潮看他一眼。

  这一个眼神,不知传递多少同情、了解与怜悯。

  石丙杰深深感动。

  没想到是对方为他做了心理辅导。

  只听得许弄潮说:“来,请到舍下来小坐片刻。”

  他俩忽然同时成为天涯沦落人。

  弄潮儿的家并非蜗居,住所十分宽大雅致,客厅中一面大窗对牢碧海蓝天,令观者心身舒畅。

  石丙杰坐进一张雪白的大沙发里,“学校对你不错呀。”

  许弄潮苦笑,“是我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去争回来的。”

  石丙杰一怔。

  “意外没有发生之前,我同常人没有两样,急功近利,好高骛远,专为芝麻绿豆争意气,动辄磨拳擦掌,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同时看中这间宿舍的共有三位讲师,我的年资最浅,但是成绩比较好,一直闹到院长那里,才判它归我,不知得罪多少同事,独自得意洋洋,石医生,老实说,我并非天使,你把我看得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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