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丙杰不出声。
“手术后苏醒第一天,我问我自己:宿舍争来何用?最讽刺的是,上个月才搬进来。”
“现在不是有用了吗?”
“我想把它退回去,郑讲师一家四口,享用率较高。”
石丙杰不置可否。
“为甚么一定要在打击之后,才能把得失看轻?”
石丙杰未能回答这个问题。
请参观我的身外物,堪称堆山积海,标准红尘中痴人,多么可笑,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明敏过人,才花出众,不可多得呢。”
石丙杰笑了一笑:“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石丙杰注意到她的电脑磁碟及缩微底片资料的确数量惊人。。
“假使我没有回来,这一切又有甚么用?”
“可是重要的是你已经回来了。”
“‘我’已经回来?我有种感觉,回来的并不是同一人。”
石丙杰支开话题,“有没有饮料?”
“咖啡喝光了,不再需要补充,只余两瓶酒。”
石丙杰笑道:“更好。”他自斟自饮。
见许弄潮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自嘲道:“我秘密嗜酒。”
“工作紧张,喝一点松驰一下,无可厚非。”
“你仿佛很懂得原谅他人缺点。”
许弄潮感慨地答:“可是我一贯也太原谅自己的缺点。”
石丙杰待黄昏后才告辞。
感觉上是病人陪了医生,而不是医生陪伴病人。
他走了以后,许弄潮在客厅里坐到天黑,她并没有亮灯,便走进书房,在电脑上写:“今天下午,石医生前来探望,真没想到,那么渴望与人接触,那么希望,他们把我当一个正常人看待,奇怪,以前做正常人时,最盼望与众不同,一直自芸芸众生中努力出尽百宝突出自身,如今,真正与别人不一样了,欲又巴不得做回一个普通人。”
她伏在电脑键盘上。
回到自己的宿舍,石丙杰掏出锁匙开启大门,他也没有开灯,只静静走到安乐椅上坐下。
刚才竟同一个陌生人透露那么多心事,不可思议。
静了一会儿,他双目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朦朦胧胧,好对面坐着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跳起来问:“谁?”
那人冷笑一声。
石丙杰又坐下来,是曼曼,他惊疑之心更甚,她来了多久,为何独自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她有何话要说?
曼曼一点也不急,等他先开口。
石丙杰终于说:“我以为你需要冷静。”
她不徐不疾他说:“我现在就很冷静。”
“我以为你需要独处。”
“我也以为你说没有第三者。”
石丙杰沉默一会儿,“你误会了,曼曼。”
啪的一声,她把灯开亮。
石丙杰看到厅内情形,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满地都是他的资料、文件、杂物,游曼曼显然在盛怒底下做了相当彻底的破坏,最令他震惊的是倒在地毯一角的爱玛,身首异处,体内电脑被整具拆卸,电线扯得一地都是。
石丙杰只觉得全身血液往头上涌去,他要用极大的抑制力才能克服自己,否则他真想抽起曼曼的手臂把她摔出屋外。
他跨步走到角落扶起爱玛的身躯,转过头来说:“出去!我要你在这一刻马上离开我的家。”
“你对我撒谎,你整个下午陪伴另一个女人。”曼曼尖叫。
石丙杰痛恨她用这样残酷的手法来肢解一具机械人。
他拉开大门,“出去!”
他深深后悔没有将门锁撤换。
“你赶我走,你为一具吸尘机赶我走?”
石丙杰在恼怒之下想把她推出门去,游曼曼一反身,两记耳光扫到石丙杰脸上。
石丙杰被她打醒了,紧紧抓住她的手,就势把她推出门外,立刻关上门,下了锁。
游曼曼在外边高声咒骂、踢门。
不止一个人。
曼曼力气没有这么大,她一定带了人来找碴,才能把爱玛拆成一堆烂铁。
他逐一碎件拾起,把爱玛放在一只大纸盒中。
爱玛头部一架微型录音机仍能勉强操作,他按下开关,听到爱玛的声音:“谁,你们是谁”,脚步声纷沓,起码有三个人走进石宅,“游小姐,你不能进来,石医生不在家”,哗啦一声,有东西被推倒,爱玛呼叫:“救命,救命”,只听得游曼曼冷冷。的说,“你是甚么东西,叫你滚开,偏不滚开”,接着是金属破裂声,爱玛继续地叫:“石医生,石医生,他们一行三人,两名大汉。……”录音带至此为止,不住重复:“一行三人,两名大流,两名大汉,两名大汉”……
石丙杰把机器关熄。
对付一具性能温驯的机械人,何用如此。它的耳朵即是开关掣,一按即停。
门外已经没有声响,游曼曼大概已经离去。
石丙杰一夜辗转反侧。
天蒙亮他就把爱玛的遗骸带到医院机械部。
同事们十分诧异,“丢弃算了,这是具旧款式,修好也不中用,新的价廉物美。”
“请尽力修理。”
“石医生,”同事们搔头皮,“我们工作极忙。”
“帮个忙,我有私人理由,请喝酒怎么样?”
“好吧,”其中一位笑:“工余替你做,只是,谁把它摔得稀巴烂?”
“没问题,我们擅长修整一切毁坏躯体。”另一位说。
“拜托,”石丙杰又回过头来、“请保留它的记忆。”
“同事们只得说好。
回到办公室,看护迎上来,诡秘地笑,“昨晚上演好戏连场?”
石丙杰张大咀,不知说甚么好。
坏消息竟传得那么快。
当心,女人的妒火,一发不可收拾,你最好趁没有燎原的时候将之扑熄。”
石丙杰只是忍耐。
“游小姐不是好吃果子,单看她平日爱穿火辣辣鲜红色就知道了。”看护独自调侃。
曼曼还骗他说会冷静。
看样子石医生的智力还不及爱玛,爱玛,一具机械家务助理,倒是从来不会相信游曼曼会得和平处理这件事。
看护小姐又笑笑,说:“你还好像挺镇静。”
石丙杰承认他气头已过。况且,是他先对她不起,耽搁三年时间,昨天晚上,她固然错,然而,他也不比她好很多,两个人都冲动努力将小事化大,以致不可收拾。
平时的学养都丢到爪哇国。
石丙杰汗颜。
下了班,他亲自我上游宅去。
曼曼不在,她那辆血红色敞蓬车也不在。游太太正与三位中年太太搓牌,见是石医生,天大面子,特地离开牌桌,到偏厅招呼他。一开口便嗔怪:“吵管吵,不该闹到这种地步,怎么可以把曼曼轰出屋外?亏你做得出。”
石丙杰低下头,“我来向她道歉。”一她同一大班人出去了,看样子这次你要用点工夫才行。”
“伯母,请代为转告,昨晚,确是我鲁莽,可是我心意已决,我与曼曼还是分手的好。”
“甚么?”游太太这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尴尬。
她怔住了。
这些日子来,多亏他闩住任性肆意的曼曼,使他们夫妻俩过了一阵太平日子,他镇得住曼曼,曼曼肯听他的话,不然啊,凭那宝贝的性情,不知闹到甚么地步。
无形中,游氏夫妇已把曼曼交石医生托管,不大操心,暗中亦庆幸女儿找到一个牢靠对象。
本来以为这次争吵属于例牌打情骂俏,稍过火位,谁知石丙杰竟说出坚决分手这等话来。
游大大不由得重新估计这件事,忍声吞气,为着自己,为着女儿,陪个笑脸,“丙杰,你且喝杯茶,慢慢说。”
石丙杰知道斩乱麻必须用到快刀,故默不作声,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