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发觉她已经瘦了。
做完良民证,十只手指油墨洗不净,自信箱取出白信封的时候,竟在信下角印上浅浅的指模,十分瞩目。
他的信又来了。
迟不来早不来,趁她这阵子疲倦以及彷徨的时候来震憾她。
信封特别长,只得拎在手中,在电梯里她便忍不住拆开来看。
“宜室要求你写片言只字是否过分要求世保。”
宜室鼻子发酸。
发什么神经,为什么英世保不肯承认时间经已逝去,她已不是十七岁的汤宜室。
宜室讥咒着把信团皱塞入手袋,真想拍一张近照,至要紧把鱼尾纹及雀斑都摄进去,寄上给英先生欣赏,杜绝这种玩笑。
待开门进了家,喝过一口佣人递上来的香片茶,她又镇静下来。
老朋友,通通信也不以为过,没有这种心情的话,置之不理也罢了,何用情绪激动。
瑟瑟迎上来,“爸爸呢?”
“有事回实验室去。”
“每天我只能见爸爸三十分钟。”瑟瑟抱怨。
宜室想到她自己的父亲,结交新欢之后,他索性搬出去住,宜室宜家两姐妹只有在过农历年时看得到他。
宜室握住瑟瑟小手往脸上贴,最近想得特别多,一接触此类往事,胸口像是被谁抓住似的难受。她总算有了自己的家,瑟瑟两女是铁证。
不愉快的事早已过去。
宜室自我分析心理状况:思潮起伏,是因为办移民的缘故吧,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不安定的因子在那里等待,忐忑之余,一并连过去的痛楚经验也一一钩起。
尚知回来,疲倦地坐下。
他说:“真没想到有那么多人要证明自己没有犯罪记录。”
“有许多是学生。”
“被人当作一个号码看待,也真是奇趣,真算开了眼界,不然在大学小天地里,还以为李尚知教授无人不识。”
“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一个号码,记得吗,中学会考时,我编号五三五四,心里一惊,还以为一定考得不三不四。”
尚知脱下鞋子,“经过多年挣扎,总算扬万立威,要我打回原形,岂非前功尽废。”
“尚知。”宜室觉得他太悲观。
“今天喝什么汤?”
小琴过来说:“祖母给了一块火腿精肉,今天用它炖鸡。”
“难怪香闻十里。”
尚知看妻子一眼。
宜室知道他意思,“唐人街什么都有。”
“我最不爱接近唐人埠。”
“由我去办好了。”
“你真有牺牲精神?”尚知笑。
“我不落地狱,谁落地狱。”
小琴疑惑地看着父母,“你们在说什么,怪可怕的。”
宜室说:“来,吃饭吃饭。”
“妈妈,今天欧阳老师说,她最不高兴学生半途退学。”
宜室知道个中原委,名校平时绝少收录街外学生,怕他们学业水准不够划一,但是本校学生纷纷退学,班中人数不足之时,不得不收插班生,自然多了一层工夫要做。
“最近退学人数很多?”
“本班已走了四名,连我一共五个,一班三十五人,占十四个巴仙强。”
“那不算什么,学生总有流动率。”
“走的都是与我最谈得来的同学哪。”小琴说。
“哪个?”宜室问。
“像伊利莎伯吴与郑小婵。”
做母亲的大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两位小姐并不是你的好友,不是说她们常常与你过不去?”一个功课比你强,另一个家境比你佳,你们一直顶嘴。”
“但是,少了她们,生活才寂寞呢。”
宜室嗤一声笑出来。
连孩童的世界都复杂至此。
小琴说下去:“没有竞争,哪来进步。”
宜室大笑,白天的阴霾一扫而空。
有生一日,她都不会后悔生了这两个女儿,或许后悔嫁李尚知,但不后悔生李琴与李瑟。
李尚知当下摇头,“小琴像足你,宜室,有其母必有其女。”
“像我有什么不好?持家克勤克俭,工作努力负责。”
“我没说不好。”
“你有那种意思。”
“救命,”尚知笑,“你再这样,我可要叫你旧情人来接收你。”
旧情人……
宜室说下去:“你李尚知君一生大抵只做对一件事情,就是娶了汤宜室。”
尚知心服口服,“我知道。”
“你敬畏我,不是没有理由的吧。”宜室笑。
尚知心里有一丝奇怪,宜室极少在他面前占嘴舌便宜,他问:“你受了什么刺激?”
宜室从实招供:“令堂仿佛怪我牵着你鼻子走路。”
“是为了这个?我不信。”
宜室自己也不信。
更衣的时候,顺便整理手袋,那团硬硬的皱纸跌出来,她才知道,口出怨言,是为着这封信。
英世保早就入了籍,在彼邦有地位有事业。
宜室不敢多想,把纸团扫进字纸篓。
饭后与小琴补习英文,已经在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了: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尔更为可爱及温和……
宜室微笑,温馨地取起课本去找尚知,想问他是否记得这首名诗。
找到书房间,听见鼾声大作,李尚知躺在长沙发上睡得好不香甜。
宜室浩叹,这老小子,一点心事都没有!吃饱了即时睡得熟,正牌懒人多福,难为他老婆愁得头发发白。
顿时兴致索然,她丢下书本,呆了一会儿,走到窗前,绕着手观看街景。
也许就是因为连续过了十多年这种刻板生活,才静极思动,想奔向新世界寻找刺激。
电视开着,新闻报告员神色凝重,正在报导股票市场的风波。
宜室拨开尚知双腿,坐下来,看了十分钟。
电话铃响,宜室接听,是贾姬。她们同事间有个可爱的默契,若非有要事,决不在私人时间互相骚扰,一切等到第二天九时正再说。
她劈头便问:“你手上有没有股票。”
宜室据实说:“我一生人从没买过一块钱股票。”
贾姬笑,“你就是这点可爱。”
“你笑得出,可见也没有买。”
“买不要紧,关键在脱了手没有。”
“谁懂这样的神机妙算?都成为活神仙,还在凡间打滚呢。”
“告诉你,庄安妮投资很重。”
“啊,多不幸。”
“明无九点再面谈。”
“再见。”宜室放下电话。
尚知翻一个身,“什么事?”
“不关你事。”
电视新闻已经吸引了他,李尚知坐起来,“要命,我母亲颇买了一些二三线股票。”
事不关己,已不劳心,宜室伸手关掉电视。
第二天早上,庄安妮告假,没有上班。
宜室同贾姬说:“没有这样严重吧。”
“怎么没有!影响深远。”
“愿闻其详。”
“她在办移民你是知道的。”
“啊,我明白了。”
“那还不简单,赚钱容易储钱难,她按了房子炒股票,希望赚一笔赎回公寓,足够现金到外国安居乐业,现在计划恐怕有改变。”
宜室深深庆幸她手上一无股票二无房产,笨有笨的好处,不懂就不会冒险。
“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何用营营役役。”贾姬笑一笑。
这语气活像一个人,宜室凝神想一想,啊,像她妹妹宜家:洞悉一切世情,却又不得不在红尘打滚,不容易高兴。
“安妮会渡过这个难关的。”宜室说。
“当然,我从来不为吃得比我开赚得比我多的人担心。”
她们两人归位办公。
下午,在安妮回来了,脸色甚差,想必损失惨重。
宜室很觉为难。安慰她,还真没有资格。一言不发,又好像没有人情味。
宜室一直提心吊胆,她知道有些人死也要死得威风,不希罕任何人同情,明明背脊中箭流血,都不要人家问候。又有种人,一点点小事呼天抢地,叫全世界亲友安抚怜恤。她不能肯定庄安妮在这次事件内想扮演什么角色,所以暂时不能作出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