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知看她一眼,不作声。
宜室说下去:“有穿的有吃的有用的,还有一副新的麻将牌,连玩的都替老人家想到,算不算周全?”
尚知轻轻说:“人活到耄耋,真不容易。”
宜室叹口气,“可不是,不知要历劫多少苦难。”
尚知接上去,“如今儿孙满堂,吃口安乐茶饭,即使政肆一点,略见霸道,也值得原谅。”
宜室笑了,这个孝顺儿子,兜了圈子说来说去,还不是叫妻子包涵他母亲。
确要饮水思源,小琴瑟瑟的体内也还流着老太太的血液,承继了她的遗传因子。
第二天,宜室趁午饭时间到领使馆去,表格上有一项条件需要征询。
但见偌大的会客室内人山人海,挤了怕没有三五百人,座位不够,鱼贯站在门口,两个穿制服的管理员正在狐假虎威,挥手吆喝,叫诸人守守秩序。
这是怎么一回事。
宜室还没有见过这等场面,挑了一位衣着体面的小姐轻声问:“这是干什么?”
对方打量宜室,见她衣着合时,化妆明艳,分明是同类,于是答道:“你不知道?每个星期三中午这里都举行讲座。”
“啊,”宜室并不知有这样的事,“说些什么?”
“你收到验身通知没有?”她像是老资格。
“还没有,我正在填申请表。”
小姐笑道:“不干你事,稍后再来。”
宜室道完谢,放弃询问,匆匆离弃那个地方,内心犹自不安。
上次置身群众集会,还在大学的礼堂,气氛完全不同,年龄相仿,旨趣相同的一班年轻人有说有笑,不知多么愉快。
刚才那个大堂里却容纳了各色人等,看得出职业环境教育水平无一相似,大部分人精神紧张,心里只有一个目标。
走到大厦楼下,抬头一看,发觉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宜室才松出一口气。
像一切略为敏感的人,她顿时失去胃口,回到办公室,见贾姬桌上有只苹果,便顺手取过咬一口。
贾姬诧异,“为何神情大异?”
“你有所不知。”宜室叹一口气。
“怎么不知,你这症候,迟疑不决,患得患失,内心矛盾,唉声叹气,叫做移民病。”
宜室一怔。
贾姬笑,“不止你一个人这样,我有个亲戚,病入膏肓,签证期限已届,夜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宜室微笑,“那也太严重了。”
贾姬问:“你呢,填妥表格没有?”
“还欠良民证。”
贾姬点点头,“对,这张纸不可少。”
宜室不服气,“看你,一副笃定的样子,没有任何打算?”
“大不了嫁到津巴布韦去,哈哈哈哈。”
宜室见她这样游戏人间,丢下吃了一半苹果,回到自己房间去。
下午一连串电话,手下办事不力,又生一阵子气,就把领事馆那一幕冲淡。
晚上宜室靠在床上看小说,小琴进来,磨着母亲,要安装一具独立号码的私人电话。
这样简单的事,本来宜室一口就应允,此刻却说:“我们这个家就快解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琴怀疑,“我们今年就走?”
“那倒不会。”
“至少还能用一年,妈妈。”
“好好好,你自己去办,我来付款就行。”
小琴拍手,“用我的名字登记?”
“随便你。”
小琴欢呼一声,奔出去。
宜室看着女儿背影恻然,一点点小事就令她这么高兴,为什么不纵容她呢,将来要吃的苦头多着,父母未必帮得到什么。
她总会长大,必须辛劳工作,面对复杂的人事倾轧,稍迟又一定会卷入恋爱漩涡,偶一不慎,便焦头烂额。
人生路上荆棘多,风景少,苦乐全然不成比例,趁现在小孩要求低,多给她欢乐也是应该的。
又不是宜室一个母亲这样想,所以新一代儿童多数早被宠坏。
尚知进来,看见宜室愣愣的看着天花板,便说:“有什么心事?”
宜室答:“旧情人来约,内心忐忑:出去好,还是不出去好?”
李尚知见妻子同他耍花枪,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宜室不敢诉苦,这件事,由她起头,是她的主意,她必须坚持到底。
每一项申请,都要逐个阶段完成,人家做得到,她也不怕琐碎繁复,这样一想,她抛下小说安然入睡。
李母六十大寿那日,尚知偕妻女一早就到。
老人家正与亲戚搓麻将,转过头来,看到宜室,倒也有三分欢喜,无论怎么样,她不叫她失礼,再不识货,也看得出她这个媳妇受过教育,品貌高尚。
她叫宜室坐她身后看打牌。
一边问:“那只大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花那么些钱。”
牌搭子们便笑道;“拆开让我们开开眼界。”
宜室便打开盒子,“是一件绒线大衣。”
李母向盒内一看,见是宝蓝色,文中带鲜,又夹着银线,十分考究,更自高兴,嘴里却说:“媳妇还当我三十岁,这么花巧,如何穿得出来。”一边笑。
宜室索性将新衣搭在李母肩上,说道:“我看看是挺合适。”
牌友没声价称好看。
李母意气风发,将牌推倒,“碰碰碰。”
宜室连忙静静退下
人生根本好比一场戏,台辞念得不对,不知进退,就没有资格站在台上,何用叹五更怨不遇。
尚知向她投来赞扬的目光。
她谦逊地微笑答谢。
稍后李母放下麻将,坐到宜室身边,开门见山,含笑说:“到了外国,就难得享受这种天伦乐了。”
宜室忙轻描淡写的答:“我们一年起码回来三两次。”
李母却说“长途飞机累死人。又危险。”
宜室继续微笑,“那我们效法英国皇室,分开几班飞机,以策万全。再说,直航温哥华,十二小时不到,不算长途,当是坐一天办公室。”
李母瞪宜室一眼,可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什么,这媳妇总有法子尽数化解,且面不红,心不跳,端是个见惯世面的厉害脚色。
“那,你们是走定了?”
尚知忙说:“表格还没有递上去呢,出了签证,一样可以改变主意,妈妈,人家泱泱大国,不会强逼我们入籍,这又不比昭君出塞。”
李母所了这话,沉吟片刻,并找不出破绽,只得叹息一声,回到牌桌去。
尚知夫妇松口气。
宜室想,幸亏有麻将,这十三张牌分散老太太的注意力,救了他们。
晚宴完毕,回家途中,宜室通知丈夫:“已约好下星期一下午去做无犯罪记录证明书,你抽空办事吧。”
尚知沉默半晌,“是要打手指模的吧。”
“手续而已,客观一点。”
尚知说:“什么都试一试,视为一种经验。”
“对了。”宜室满意地附和。
尚知开着一辆新的日本房车,两个女儿在后座盹着,这是他们李家得意之秋,身为一家之主,他实在不舍得离开。
宜室看他一眼,轻轻说:“也许到了彼邦,另有奇遇。”
尚知啼笑皆非,“什么奇遇,获选剪草冠军?”
宜室跳起来,“李尚知,你说话恁地刻薄。”
“有草可剪,至少表示还有资格入住花园洋房,算是人上人了。”
“我保证新家胜旧家,可好?”
“怎么可以叫你保证,我颜面何存。”
“尚知,我劝你不必恋恋不舍一间大学宿舍。”宜室微愠。
李尚知连忙噤声。
他俩从来没有吵过架,一方火爆发言的时候,另一方必定维持缄默,似有默契,从来未试过一句来一句往,弄得下不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