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笑问:“胖好吗?”
“不好不好,一胖就显得粗笨,村里村气。”
“但表示对生活满意。”
白重恩给宜室一杯酒,“宜家在欧洲也越住越瘦,食量似只鸟,一片烟三文治夹麦包算一顿饭。”
“能把她叫到温哥华来就好了。”
“她怎么肯。我如果不是为一个人,早也就回伦敦。”
宜室一震。
白重恩自嘲,“每个人都有条筋不对路。”
宜室笑了,精神一松弛,又想着家里:两个孩子吃了饭没有,会不会给母亲失常举止吓着。
宜室无限内疚,用手托着头,与白重恩各有各烦恼,心中各有各不足之处。
白重恩鉴貌辨色,“我送你回去吧。”
宜室冲口而出:“回去干什么,也不过是煮饭洗衣服。”
白重恩诧异,“在我这里,也一样得煮熨洗,人类到哪里都摆脱不了这些琐事。”
宜室发呆。
“我替你找名家务助理可好,四百五十块一个月,包膳宿。”
“那我更没有理由发牢骚,装作无事忙了。”
白重恩拍拍她肩膀,扭开小小无线电,转到厨房去。
雨停了。
播音员在预告下星期的天气,他们是这样的:先错一个礼拜,然后逐天更正。
电话铃响。
白重恩说:“请替我听一听。”
宜室才去取起听筒,已听到那边说:“重恩,你怎么开小差,公司有事等着你,喂,喂?”
太荒谬了,兜来兜去,都是他。
宜室说:“请你等一等。”
白重恩笑着出来,“可是追我回去开会?”
宜室套上大衣,“我也该走了。”
“慢着,”白重恩对着电话低低抱怨。
宜室连忙避到卧室去。
床头有一面大镜子,宜室忍不住抿了抿鬓脚。
才出来半日,她已经挂住家里,娜拉不易为。
白重恩进来说:“我叫人送你回去。”
宜室答:“我认得路,不用劳驾。”
白重恩笑道:“小心这个人,他叫英世保,是我老板,本埠未婚女子的头一桩心事。”
宜室一呆,不禁恻然,白重恩这么放心,拿心上人向她炫耀,可见汤宜室的外型已经沦落到什么地步了。
宜室咳嗽一声,“我不会迷路的。”
“他已经过来了。”
宜室后悔莫及,只得下楼来。
英世保靠在一辆小小吉甫车上,英俊粗犷的姿态活脱脱成为宜室的催命符。
白重恩不知就里,还替他们介绍,“我把李太太交给你了。”
宜室的车子只得跟着他的吉甫车驶。
不不,不是被逼的,她大可以掉头而去,是她情愿要跟着他。
他们并没有驶往列治文。
吉甫车停在一个码头上。
还是宜室先下车,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海鸥低飞过来,想要索食的样子,体积比宜室一贯想像要大得多,羽毛洁白如雪,衬着深灰海水,端是幅萧瑟的风景。
她原以为站一会儿就要回家。
谁知驶来一艘游艇,甲板上的水手向英世保打招呼,两人交谈几句,那分明是他的船。
他先跳上去,也不说什么话,伸过手来,拟接引宜室上船。
宜室只犹疑一刻,想到家中冰冷的厨房,女儿们失望的眼神,但该刹那,她身不由主,伸出手臂,英世保一拉,她上了他的船。
船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姜兰号。
宜室坐在甲板的帆布椅子上,看着迎面的浪,有时候盐花会溅到她脸上,英世保取来一张毯子,搭在她肩膀。
他没有骚扰她,转进船舱,过一会儿,他递一杯拔兰地给她暖身。
宜室希望这只船直驶出太平洋,经亚留申群岛,过白令海峡,找到冰火岛,永远不再回头。
那深紫色的天空的确有能力引发这样的遐思。
宜室的气平了。
姜兰号在港口兜一个圈子就返回码头,冬日天黑得早。
上岸时英世保轻轻说:“如果你要进一步走远一点,我会得合作,”他停一停,“请随时吩咐。”
他毋需要说得更多。
宜室回到家,急急进门,满以为女儿会奔出欢迎。
踏进厨房,看到那锅泼翻的咖喱鸡仍然留在地上,动也没动。
上楼去找琴瑟,不见人,自窗口看见车房灯火通明,有嬉笑声传出来。
她们敢情已经搬去与父亲一起住了,根本不关心母亲什么时候回来。
宜室呆了一会儿,才下楼去收拾厨房。
原来如此,稍微有点不合作,贡献略打折扣,即被家人剔除,可见一个主妇的地位何等可悲。
十一点多,琴瑟回来了。
瑟瑟边走楼梯边问:“你会介绍查尔斯给我认识吗?”
“你太小了。”
“假如你们带我去看电影,我答应不吵。”
“周末再说吧。”
瑟瑟推开房门,“晚安。”
小琴也说:“睡好一点。”
接着是房门关上的声音。
把宜室完全关在外头。
宜室即时想通了,她那些牺牲根本是无谓的。
过几日她便看报章待聘广告请了家务助理,天天来两个钟头。
那位女士前来做过埠新娘,移民局疑是假结婚,暂时只准她居留一年,容后观察,再批她移民身分,在家耽着闷,乐得出来做事赚个零用。
宜室查过条例,清楚知道完全合法,才放心留用,从此松一口气。
有了帮手,宜室空闲下来,把温哥华的路摸得烂熟。
近圣诞,她开车到飞机场把宜家接到家中。
宜家仍要住酒店,宜室大发雷霆,宜家只得顺她意思,还笑说:“诉苦不妨,只限一个通宵。”
进得屋来,又问:“姐夫呢?”
“他住在车房。”宜室冷冷说。
“啊,已经分居了。”
宜家径自到车房敲门,李尚知开门给她,宜家一打量,就知道这并非耍花枪。
车房里设备齐全,完全是个微缩公寓,李尚知连蒸馏咖啡壶都带了来,一年半载不回大屋都可以生存,宜家还没见过这么滑稽奇突的生活方式,啼笑皆非,撑着腰,直摇头。
“这又是何苦来。”
“我们俩已经名存实亡。”
“太荒谬了,我还一直以为你俩是我所见过最标准的夫妻。”
“我配得起她吗?”
“语气似酸梅汤,姐夫,振作一点,哪怕度不过难关。”
李尚知沉默。
宜家叹口气,回到屋里去,又劝宜室:“你趁他失业,又买车子,又请佣人,这样排场,叫他难受。”
宜室不怒反笑,“我用的是私蓄,与他何干,难道要我卖肉养孤儿才显出真诚意不成。”
宜家扬着双臂,“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宜室冷笑,“我也不相信,但事情的确发生了。”
宜家叹口气,“是因为英世保的缘故吧。”
宜室微笑,“不,因为我饱暖思淫欲。”
“姐姐,可是外边华人圈子已经传得沸腾。”
宜室一震。
“白重恩已经同我诉过苦,她不知道你们是老相好,还以为错事由她一手铸成。”
“你说得太难听,”宜室跳起来,“什么叫老相好,连你都来嚼舌根。”
“我远在伦敦都听见了。”
“你干吗不说亚拉斯加与火地岛都有人听到。”
“李尚知听到没有?”
宜室冷笑,“你为什么不问他?”
“姐夫虽是好好先生,你莫逼虎跳墙。”
“看,宜家,你若特地前来做家庭辅导员,不必了,省省吧。”说完她返回楼上。
小琴看着母亲的背影。
宜家说:“变得不认得了。”耸耸肩。
小琴倒是很了解,“她想念工作想念朋友想念旧时生活方式。”
“新环境没有不对呀。”
小琴笑,“不是这样说的,班中有一位同学失恋,有更好的男孩子追求她,她硬是拒绝不要,”小琴指指胸口,“我认为是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