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同西岸繁华明媚的都会有天渊之别。
程真独自坐在码头上。
顽皮小孩在她身后恐吓地叫:“鲨鱼!”
她笑着转过头来,“太冷,没有鲨。”
真的冷,双脚如搁在玄冰之上,寒气由足底穴道升上,很快循环全身,抵达脑袋,叫人牙关打战。
怪不得程功恳求她到巴黎逛时装店。
这是她前半生最长的假期,要毫不留情地把它糟蹋掉。
下午四时许就日落,暮色四处合拢,程真想到童年时在儿童乐园看到的故事:夜之女神把一块深蓝色丝绒拉过天空,罩得大地严严密密,漆黑一片。
她站起来回旅舍去。
转身,朦胧中只看见有一高大人影挡在她身前,程真吓一大跳。
那人轻轻对她说:“鲨!”
程真不敢哭,怕眼泪会在脸上结冰。
连忙低下头,“你是怎么来的。”
“程功把地址告诉我。”
“我希望你嫌烦,不再来见我,又希望你不嫌其烦,找得到我。”
“只要你在地面,总会见面。”
他与她并肩走回去。
“你到了多久?”
“中午就看你坐在码头上。”
“为何要等那么久才招呼?”
“你是风景一部分,我正好欣赏风景。”
程真微笑,“人活着就是为着耳朵要听这等好话吧。”
“只要你高兴,我会讲更多。”
进入旅舍,店主诧异,同程真挤挤眼,表示“追到此地,实属难得”。
在房间炉火边,二人除下外套。
程真总共穿了好几层衣服,除之不尽。
每除一层,使人觉得她原来那么瘦,最后还剩一套凯斯咪衣裤及一件丝棉背心。
程真笑,“这堆衣服足十公斤。”
房间的墙壁是一条条原木,小小窗户外有鹅毛飞舞,呵下雪了,典型北国风光。
孙毓川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跑到炉火边坐下。
程真说:“我到楼下取晚餐,听说今晚有牧人馅饼及椰菜猪肉碎卷。”
“什么都好,饥不择食。”
说也奇怪,没走到厨房已经觉得香,捧着食物奔上楼去,两人大快朵颐,都觉得平生没吃过如此可口的馅饼。
接着还有香浓甜的咖啡,程真说:“虽死无憾!”
孙毓川有同感:“做人其实多简单,我们这帮城市人都被宠坏了,以致需索无穷。”
“所以到渔村来体验生活,回家之后,起码一年间会太太平平过日子。”
孙毓川黯然,“至多一个月,又故态复萌,为名利权势烦恼。”
“你说得对。”
孙毓川看着她,“你真赞同我所说每一句话?”
程真温和地说:“你远道而来是客,我自然尽力敷衍。”
他微笑,“假使我俩正式在一起呢?”
程真一愣,立刻郑重地说:“我俩没有将来,永远不会上起共同生活。”
孙毓川意外地抬起头来,炉火窜动使他脸色阴晴不定。
“我擅长许多事,人际关系却并非其中一环,两人在一起,不论同居或结婚,立刻要开始面对开门七件事及众多帐单,有什么意思?我已有一次经验,非常厌倦害怕,不希望再卷入第二次关系,请你做我客人,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必改变现状,我会感激你。”
这是真心话,讲完之后,用手掩住脸。
“可是我希望你长伴我身畔。”
程真笑,“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个人,我脾性急躁,我工作沉闷,不是出差就是埋头苦写,好几小时不讲一句话,你不会喜欢那样一个人长伴身边。”
孙毓川不语。
“而你平时,相信亦忙得不可开交,终日开会应酬,家人难以见你一面,让我们维持现状,直至你认为厌倦,何必把好好的我俩逼成一对夫妻。”
“我己提出分居要求。”
“那是你在生活上的私人选择,与我无关。”
孙毓川沉默良久。
程真恳求:“你了解吗?请说你明白。”
孙毓川笑笑说:“我仍然想与你在一起。”
“你不明白!”程真失望。
“我追不上你,我是老派人。”
“不,你只是没在感情上吃过苦。”
孙毓川讶异了,“我此刻就在吃苦。”
程真感动了,就在这时候,有人敲房门,“程小姐,你女儿及朋友来找你。”
程真吓一跳,看着孙毓川,“你要不要避一避?”
孙毓川但然笑问:“我为什么要避?”
程真登足,“有外人,不方便,你且躲一躲,这是为你好。”
孙毓川仍然笑,“我藏到衣柜还是床底?”
外头已经传来程功的声音,“妈妈,你在房里?”
程真悻悻然,“躲到大地岛也还来找我,有什么事?”
一边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程功及汤姆曾。
程真只得为他们介绍,结果程真发觉尴尬的只有她一个人。
他们三人大方地颔首招呼,汤姆自动取过饮品走到炉火边座位取暖。
程真质问女儿:“为何披星戴月赶了来?”
“我们有话要说,不知你什么时候回家。”
“既来之,则安之,有话请直说。”
“汤姆的意思是,他可以让步,但不希望我读建筑,七年太久,他盼望我转系。”
程真一听,抬高声线,“汤姆曾,人过来!”
汤姆曾颓然,“程真——”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婆婆妈妈同爱人讨价还价!”
“可是——”
“没有‘可是’、‘但’、‘不过’,你真噜嗦。”
汤姆曾大叫:“七年后我已经老了。”
程真说:“你才不会,你少自私,你当心失去程功。”
汤姆曾一听此言,立刻气馁,低下头,沉吟起来。
程功微笑,站到母亲身边。
程真加一句,“又这样又那样,分明是欺侮女友年幼,讨厌!”
汤姆曾分辩:“我哪有这个意思,我——”住了嘴,一副委屈,像是强盗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程真摊摊手,“爱情不应有附加条件。”
“我明白。”
“话已经讲完,你俩不妨打道回府,研究细节。”
“啊,还有一件事,”汤姆曾看了孙毓川一眼,“董昕与我下个月起拆伙。”
“那是你们业务上的纠葛。”
“我觉得是一项损失,为什么?他有无与你说过因由?”
程真微笑,“我从来不理他的事,他最自由。”
“我们都羡慕他,可是,他认为你不关心他。”
程真不再置评,她最讨厌自辩。
汤姆曾仍然说:“做得好好的,我不明他为何无故提出拆伙要求。”
程真维持缄默。
她与女儿拥抱,“这里并非度蜜月的好地方。”
程功笑,“未必。”
程功过去与孙毓川寒暄,这些时候,孙毓川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程功见过他好几次,对他有好感,她又颇擅长交际,头头是道地聊起来。
程真说:“你看,待她毕业,你就添个贤内助,永不拆伙。”
“啊,”汤姆曾心花怒放,“承你贵言。”
“她年轻,你们可以多生几个孩子,程功比一般女孩子更渴望有个安定的家,我相信你不会负她所望。”
“是是是是是。”
程真叹口气,“老了,女儿都要成家了。”
“程真,我并非存心瞒你,只是未成事实,不便披露。”
“我明白,”程真微笑,“你看我女儿多标致,汤姆你真是个幸运儿。”
“是我知道。”
“爱护她,对她好,你们会幸福。放心,有事业的男人不易老。”
汤姆说:“多谢你的祝福。”
他咳嗽一声,程功马上向他看来,二人已有相当默契,这是好事。
程真自问没有那么幸运,她与董昕讲话,每句均复述好几次,有时董昕乃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