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功并没有留意到程真思潮起伏。
她正用小铜壶为室内植物浇水。
程真平和地告诉她:“你该走了。”
她不想再对着她。
程功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门口停着董昕借给她或是送给她的平治吉普车,她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开销了。
程真尽量帮她:“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是。”程功如释重负。
“讲吧。”
“首先,我请你不要怪我。”
程真微微笑,“你这要求过分,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怎么事先就不准我怪你?”
“囡为,我相信我会伤害你。”
程真看着程功,笑意不减,“是吗,别高估自己,试试我,你未必得胜。”
“呵不,我情愿我输。”程功抢着说。
“那么,祝你得偿所愿,快把话说出来吧。”
程功坐她面前,低着头,思量如何开口,程真觉得她似陌生人,事到如今,还矫揉做作,似有无限不得意之处,好不讨厌。
程真想起她母亲一直不喜欢这女孩,还真有点预感,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在这个时候,程真又回忆到当年四处替程功找学校的情形。
“记得吗,”心又慈了,“那是一个下雨的早上,我们在圣马利书院门口排长龙轮候见校长。”
程功不住点头。
“一位教师出来维持秩序,发现了我是她大学同学,立刻给我眼色示意,我们悄悄脱离队伍,到后门打尖……”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脚上一双白皮鞋已经泡了汤。”
她忽然掩脸哭泣。
程真叹口气,“你有话直说吧,我一定原谅你。”
“我想辍学结婚。”
“胡说,”程真温和地斥责她,“结了婚也可以升学。”
“对方要求我在家做传统妻子。”
“你爱他吗,愿意为他牺牲学业吗?”
程功不作正面回答:“他是一个结婚的好对象。”
“你将来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担心我,你有什么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权,有人可以帮到她。”
程真讶异,“所以你乐意为他牺牲前途?”
“不不不,他对我那么好,我也很感动,跟着他,我知道我会幸福。”
“年纪比你大那么多,一定懂得呵护你。”语气还是讽刺了。
程功诧异,随即颓然,“你已经猜到了。”
程真颔首,“中年专业人大,事业有基础,经济情况稳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头,“前妻,他有前妻?他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为什么要瞒我?”
程真“噫”地一声。
她一洗疲态,忽然之间,四肢可以随意活动,脑细胞充满生机,“没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讨厌男人有前妻,怎么会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声,“我以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总有前科。”
“不,汤姆从来没有结过婚!我相信他。”
汤姆,是汤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来,指着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误会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讨好他,接受他的礼物,他就以为她是囊中物。
程真笑得不能停,笑得歇斯底里。
程功抱怨,“妈妈,你宿酒未醒。”
程真拭去眼角的泪印,“是,你说得对,我得收敛一点,豪放过了头,就成十三点。”
程功说:“我正站在三岔路上——”
程真说:“你放心,我会与汤姆曾作谈判:结婚管结婚,读书管读书。”
“他会就范?”
程真笑,“我是他未来丈母娘,他不敢不听我的。”
“你不反对婚事?”
程真反问:“反对有效吗?”
程功不语。
“反正我支持你,娘家永远有房间等着你回来住,生了孩子,带回来养。”
“母亲。”程功紧紧拥抱她。
程真喃喃说:“失去丈夫不要紧,幸亏女儿仍在身边。”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失望到极点,”程真仍然微笑,“叫曾某人来见我,告诉他,丑女婿终需见岳母。”
“妈妈,真没想到你会支持我。”
程真心想,比这更大的事,我都不打算与你计较,她由她带大,半夜起来喂药的苦况历历在目。
程真说:“你叫他快来,明早我要到纽芬兰。”
“去哪里?”
“去圣约翰某渔村度假,我会给你地址,我在甘德下飞机乘车前往目的地。”
“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学其他母亲那样上巴黎买名牌时装?”程功有点担心。
程真说:“我不觉我穿得差。”
“那当然——”
“别越描越黑了,”程真温和地说,“去,我要准备行李,那里已经下雪。”
程功再拥抱她一下离去。
程真浑身酸软,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年轻真好,打一个转,就叫两个中年男子神魂颠倒,争相献媚。
不是很久之前,程真也还做得到,后来觉得对事业毫无帮助,反而是项阻滞,故不弹此调。
打真军那么多年了,一样站得住脚,不屑扮狐媚子。
她留下地址,傍晚就乘飞机往东部。
她感激程功救了她。
程功不是不可以选择董昕的,董与曾同样愿意,可幸程功讨厌有前妻的男人。
比起她,程真暗暗惭愧,她明知孙毓川有妻室,却仍然勇往直前。
这使她更加要急急躲到纽芬兰去。
算一算时间,抵达圣约翰,约是第二天清晨。
太阳刚升起来,她要乘三小时车才能抵达目的地。
公路沿海,看到的是浩瀚的大西洋。
程真幼时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孩子,贪玩贪吃,对功课不大在意,进步得很慢,读小学时,常考尾三名,一年级小同学看着地球仪,会大声随老师手指之处读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程真茫然不知所措,统共不知是啥东西。
她沉迷于人鱼公主的遭遇、快乐王子的悲惨结局。
老师并不喜欢她,程真记得教师们宠爱一个大眼长睫会得说“爸爸自瑞士带来这副皮手套给我”的女孩,她聪明伶俐,成绩很好。
第八章
直到去年,程真仍然不服气地与董昕说:“他们看到天才而不认识,活该他们现在要自报上读到关于我的消息!”
程真见过那女孩,现在当然成年了,眼睛仍然很大,可是人胖了,双眸不再亮丽,在政府机关工作,职位不算高。
这是大西洋勾起的往事。
世俗目光也在进步中,已经懂得欣赏比较特别的人与事,否则程真不会成名。
天气寒冷,并没有下雪,程真不敢怠慢,她穿得很厚,全身滑雪装束,加一件连帽子羽绒长大衣,仍然担心吃不消。
一路上她沉默,公路上乘客不多,互相问候交谈,程真用围巾蒙着面孔,露出一双黑眼睛,当地游客与华人不多,司机以为她是印第安土著。
到了旅舍,设备简单,却也齐全,程真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随一只小型渔船出发到海中。
渔船主人是两父子,辛劳竟日,一无所获,风霜面孔沉默而苦闷。
回到旅舍房间,程真依然有荡漾的感觉,她感喟以后吃鱼不敢吃剩浪费,原来捕鱼这样辛苦。
她没有睡好。
一阖上眼便听见董昕的话:“我余生感激你。”
真没想到有人那么急于要离开她。
追求的时候,也不是不出过力的,这一部分程真已经不愿意去回忆,好汉不提当年勇。
清早,她到码头去看渔夫作业。
远处风景是深深浅浅的灰色,一层一层萧杀的雾纱,揭来揭去,依然浓浓密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