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不清,蹙眉驾马逼近水贝勒。
「有人也在召唤兰陵王!」
这下穆勒才开始发寒,每一条肌理抽紧。「谁?」
「我不认识。」水贝勒双眼空洞地盯往无垠远方,穿越眼见之界,透视著另一个处所。「两女一男。男的在睡,两个女的在合力召唤。其中一个……很奇怪。」
「什麽?」
忽然平地掀起巨风,横扫人间。穆勒一行人忙著拉缰俯身,难以行动。蜷在马背上的众人,只能勉强垂眼,看著被大风刮去的深雪蹄印。
穆勒突然明白了。
「他们要去哪里?」他吼向水贝勒。
「去找他们的将领!」乘著森冽巨风,奔集至兰陵王麾下。
「把他们……」
「什么?我听不到!」
狂风怒扫,几乎将他们连人带马地撂倒。强风刮起飞雪,卷起石砾,横破飞去,在众人脸上身上,凡一切暴露在外的,都被刻下破裂的痕迹。或衣袍撕裂,或皮开肉绽,完全无法反击。
穆勒猛地发现,暴风趁乱卷走了重要的东西:兰陵王的面具。
贱鬼出贱招!
他卯起来抽刀出鞘,愤恨地飞射往远处空中飘浮的黑影。一声脆响,长刀刺入面具中央,发出惊人的尖嚷。
很难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似人声,又不像。如野兽狂哮,但其中又有人的凄厉,深沉的灵魂。那尖嚷之剧,连风雪都为之停歇,不敢妄动。那尖嚷之恨,强烈震击入人耳膜,轰人脑门,撼动人类最原始的惊恐。
「穆勒!」水贝勒惊叹,瞠视眼前的不可思议。
时辰愈深入子时,水贝勒的结界威力愈大。先前他命众人泼洒成圈的清水,已凝结为冰,在雪地上建构出紧密繁复的结界。如蛛网,交错连结;如涟漪,扩散蔓延。终而,整片白雪大地全铺覆了冰晶般的水结界,世界为之改变。
「现在,天上地下都由你吩咐了。」穆勒淡道。
水贝勒一时回不了神。他从小修炼的,确实是最上乘的法术,但始终勘不破自己的极限。这是生平第一次,他亲眼见识到自己潜在的能耐。他不敢相信,自己真会有这种能力……
倏地一道凶猛的手劲,揪起他的前襟,将呆怔的他拉近一张暴怒的狠脸。
「你的能耐是有时限的,所以请别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孤芳自赏上。」
「你要我……做什么?」他完全顺从,完全地无助降服了。
「把兰陵王和召唤它的女孩抓过来!」
同时问,县官家中的柴房里,传来叽哇尖嚷。
寿思没想到自己召鬼会召成这样,蝶蝶更没想到来的幽魂力量会如此大。吓坏的两人紧紧相抱,不敢看,却又移不开视线——
兰陵鬼王正杵在她俩跟前,背後满是枯槁的冥府鬼卒,充塞狭小的柴房内。甚至有的鬼卒,身子一半在屋内,另一半嵌在门板外,景象妖异。
鬼王戴著面具,如同书斋里藏的那张,可是面具中央笔直地裂了道刻痕,渗透出幽寒腐败的死亡气息。它朝寿思伸出没有骨血筋肉的右掌,森沉等待。
「格格。」蝶蝶颤然催促。
寿思不满地甩开一直想把她推出去的战栗小手,愤然向鬼王开炮!
「我召你来,不是为了跟你走,而是有事要问!」
鬼王不动不语,令人心惊。柴房内一片冷冽,柴房外则一片热络,由老远杀过来。
「你不用再说,反正我确定寿思和寿阳一定躲在你家柴房里!」
「希福纳大人,这根本不可能的啦。」暴牙县官的聒噪急急追在希福纳之後。「我们那间柴房早就废弃不用了,哪能住人呀。而且寿阳少爷的侍女怎麽会躲到我这儿咧?」
「少罗唆,反正你一定是共犯!」希福纳终於逮到一逞官威的时刻,白然不会吝啬。
「大人冤枉,下官真的没有。不然你就搜嘛,无论新柴房旧柴房,都随便你搜嘛。」暴牙县官几乎潸然落泪,状甚委屈。
寿思暗叫不妙。外人若闯进来看到这一屋子鬼怪和寿阳、蝶蝶等人,铁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届时阿玛会更难堪。
她才不要让这个大暴牙乘机踩在阿玛头上。
「兰陵王,快告诉我蝶蝶要找的人是死是活,我就跟你走!」
「是寿思福晋的声音!」
匆匆赶往柴房的一票人不禁错愕。真如希福纳大人所说,这废弃柴房确实藏著人。
「看吧看吧,我就说嘛!」哈哈,真是太帅了。「喂,寿思、寿阳,该回家上床睡觉罗。」
「你说是不说?!」急煞寿思。兰陵鬼王明明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
她正欲跳脚之际,猝地看到鬼王竟由脚跟开始向上结冰。不只鬼王如此,鬼卒们亦然,被凝为冰霜的双腿冻止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
鬼王的骷髅大掌霍然抓过寿思,惊坏了她,也吓得蝶蝶大嚷。昏睡在一旁的寿阳,也终於不耐於一波波的扰人噪音,咕哝揉眼,缓缓起身。
「不要!放手放手,你抓得我好痛!」寿思惶恐哭叫,拚命胡乱踢打。
枯骨的长指如条条铁线,几乎箝陷至她柔嫩的手臂里。她痛得不顾一切,挣扭吼叫,不住地哭嚷蝶蝶救她。可蝶蝶也早给吓坏了,无法反应——
直到寿思狂暴的小手槌上鬼王的脸。
面具应声而破,裂为两半,暴露了鬼王的真面目,令蝶蝶失声骇叫。
「四贝勒!」鬼王召鬼竟然召到四贝勒?
「在哪里?四贝勒在哪里?」及时破门而入的希福纳暨闲杂人等,一拥而入。
希福纳和穆勒秘密西行,为的就是找四贝勒,怎会也藏匿在此?
但,柴房内无所异常,只有瞠大泪眼跪地发呆的蝶蝶,以及惺惺忪忪的寿阳。方才众鬼壅塞的室内,一片空荡,死寂而荒凉。既不见任何鬼影子,也不见寿思。
希福纳一时僵呆。怎麽……寿思呢?他刚才明明听到寿思一连串的惊叫,也明明听到有人喊四贝勒,人呢?
不只此地错愕,遥遥彼处也正错愕。
城外荒郊雪地上,铺列的紧密水结界里,倏地出现难以数计的冥府大军,寂静地被定在水结界里,文风不动。兰陵王为首,正箝著哭到抽搐的惊惶小人儿。
穆勒的人马尽皆呆滞,眼前景象远超过他们生平见闻,所思所想。先前面对的是辽阔荒原,此刻面对的竟霎时变为千万大军。由不可见的存在,凝结为可见的冰雪铁骑。
他们才十几人,如何敌得过千万鬼?
「穆勒!穆勒救我!」寿思已然吓到只剩本能反应在运作。她痛哭哽咽,急急哆嗉,被鬼王箝著手臂拎在它身前。
「鬼王竟是四贝勒?」水贝勒怔怔梦呓,难以置信。
没了面具遮掩的容颜,呈现的是毫无血色的俊美,空灵而寒冽,决绝的瞪视,似幽似恨,若喜若悲,彷佛疏离,又像在渴望遥远的救赎。景象之凄艳,令人失神。
诡异的美,让众人忘了吐息,全慑於鬼王幽微的绝俊。这是不属於人间的优雅,不属於人间的飘逸。醉人的静谧存在,能忘今夕何夕,甚至忘了那张雍容尊贵的脸庞,伸出的是枯槁的残肢。
众人恍然失神,唯独穆勒,蓄势待发地步步逼近,近到与鬼王仅一臂之遥的距离。
寿思泣不成声,可怜兮兮地泪眼相望。
「下次还敢不敢随便玩咒术?」
「不敢了……我再也不玩了……」
旁人张口结舌,不明白是穆勒搞错状况,还是他们自己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