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了这一页,我不由自主的一页页的看了下去。这是一本类似日记的东西,但,并没有记载日期,只是零零碎碎的记了一些杂感。使我惊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丰富的感情和浓重的哀怨。一时间,我忘记了记这本东西的人就是外间屋里那具\"活尸\",也忘了我们正被困在一个深山的山谷中,而贪婪的捕捉着那些句子和片段:\"人,如果仅仅为活着而活着,岂不是一项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发现,我活着的目的已经没有了。步入了中年之后的我,竟还有少女追求爱情的那种梦和憧憬,可羞!但,把这份憧憬拋弃,我就什幺都没有了。那幺,我还为什幺而活着呢?\"
\"他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连何方?我发誓不再对他的行踪关怀,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须生活在幻想里。让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过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绝望的日子!多幺长久的等待!从十八岁到今天!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吗?等待她的爱人十几年之久!\"
\"拉马丁的诗里说:\'我渴望爱情如饥如渴!\'在我这样的年龄,还有这种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过一天爱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的得到爱情了,我死亦瞑目!他回来了,酒气、嘻笑,满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调侃的问我又作了几首新诗?我为我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生气,他笑着喊:\'眼泪啊,诗啊,词啊……简直要命!\'皱紧眉头,叹口气,他把身子重重的掷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个寂寞的,充满泪的夜拋给我。\"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已进入中年?别再眼泪汪汪作少女姿态,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为他浪费一滴眼泪!不再期望等待!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来,我决不再想他!决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爱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独拥寒衾,在无眠的夜里编织我可悲的梦──或者有一天,他会真正的来关怀我了,会有那幺一天吗?\"
\"\'梦魂只在枕头边,几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我好吗?还是厌倦我的诗和眼泪?\"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这样昏昏沉沉的度过十几年了!梦魂颠倒,颠倒梦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从这可怕的感情中解脱?\"
\"他回来了。我收起了眼泪,满腹凄苦的欢欣,强整笑容,他喜欢带笑的脸!捧上一碗他爱吃的莲子羹,刚尝了一口,他说:\'太甜了,难以下咽,像你的人!\'把莲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厨房里,笑容消失,眼泪复来。──噢,我恨他!\"\"我是那样恨他,那样恨他!但是,为什幺不回来呢?我将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难道我必须要永远陷在这种煎熬之中吗?\"
\"……\"
整本册子,记载都是类似的东西,我读到了一个闺中怨妇的凄凉史。从头看到底,我说不出来心中是何滋味。我能体会那份无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个薄幸的丈夫。坐在桌子旁边,我捧着册子,默默沉思。直到浣云走来惊动了我:\"你在看什幺?\"她问。
\"一本杂记,关于我们的女主人。\"我说,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浣云。然后,我轻轻的走出来,搬了一张凳子,放在我们的女主人身边,我就坐在那儿望着她。她依旧静静的坐着,静静的瞪视着前方。
\"雅泉。\"我喃喃的念她的名字,注视着那张苍白而安详的脸。\"雅──泉。\"我再重复了一句,用手轻轻的触摸着她的手背。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叹息,低声的说:\"无论如何,你总算解脱了。而世界上,还有很多解脱不了的人呢!\"
一剎那间,我不再觉得这条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个有知有觉的丈夫。
浣云走到我身边来,也呆呆的望着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声的说:\"你认为她笔下的那个\'他\'是我们的男主人吗?\"
\"当然。\"我说。
\"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幺温存而有耐心。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性,有涵养,又充满了人情味。\"
\"我也欣赏他。\"我说,站起身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说:\"是她的丈夫。\"
\"不错,\"我点点头,凝视着浣云。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浣云变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飞扬浮躁的一团孩子气,是什幺时候悄悄的脱离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阳光那幺好!\"
沿着小屋门口的山路,我们向后面耸立着的山野中走去,路边的山坡上,开着无数朵白色的小花,还偶尔点缀着一串粉红色的钟形花朵。我无意识的边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浣云走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
阳光和煦而闪亮,天空蓝得耀眼,山中树木参差,树梢上垂着云雾。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的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过一片树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
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着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怎幺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幺,\"她闷闷的说:\"好象心胸里被什幺乱糟糟的东西胀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止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
\"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折磨。我们都是这样。\"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根细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们折磨对方,是因为知道对方爱自己,人常常是这样幼稚的。\"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她深思的仰视着山头的云霭,和阳光透过云层的那几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语,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轻嗅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熏人欲醉。
模模糊糊的,我想着我们的男女主人,想着绍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类亘古以来的,复杂不清的感情问题。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在阳光下沉睡,风在林间轻诉,奔湍的溪流声已不可闻,或者水已经退了很多了。不过,奇怪,我并不十分渴望离开这个山谷了。
\"嗖!\"的一声轻响,有个竹片从树丛中飞来,一下子击中了浣云的额角。突来的变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跳起来,浣云摸着额头说:\"是什幺?蛇吗?\"她仰头望着上面浓密的树叶,找寻蛇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