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了,\"我说:\"他似乎生活得很满足,他保护并照顾她,就是他的快乐。\"
\"我想──\"浣云慢吞吞的说:\"他是个伟大的人!而且,他不是个普通的人──他有学问、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为什幺会住在深山里。\"
\"为了他的妻子,\"我说:\"山上的空气对她相宜。\"
吹灭了烛光,我们躺在床上。瞪视着黑暗的屋顶,听着夜色里的松涛和泉声,我有很久没有睡着,虽然倦意遍布四肢,睡意却了然无存。我听到外间屋里有一阵折腾,接着,烛光也灭了,显然,我们的男女主人和两位男伴都已入睡。过了许久,浣云幽幽的说:\"润秋,什幺是真正的爱情?\"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我沉思,摇了摇头,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说。
\"像你和宗淇吗?\"她说:\"你们在相爱,是不是?我羡慕你们!而我,说真的,我很喜欢绍圣,但我无法漠视他的缺点。\"
\"人都是有缺点的,\"我说,不安的翻了个身。\"别羡慕别人,每个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恼,我和宗淇也有我们的矛盾。\"
叹了口气,我说:\"别谈了,睡吧!明天还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们不再出声。窗外起风了,小屋在风中震撼,窗棂格格有声。夜凉如水,裹紧了毛毯,我听到外间屋里,我们男主人的鼾声如雷。一会儿,鼾声停了,一阵椅子的响动,他在翻身。接着,是阵模糊不清的呓语,喃喃的夹杂着几声能辨识的低唤:\"雅泉……雅泉……雅泉……。\"
呓语停止,鼾声又起了。我阖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风声、泉声、和呓语声,我睡着了。
一夜雨声喧嚣,如万马奔腾,山谷在风雨中呼号震动,小屋如同飘摇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挣扎摇撼。我数度为风雨所惊醒,又数度昏昏沉沉的再入睡乡。外间屋中寂无所动,大概这种山中风雨对我们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见惯。小屋看来简陋不堪,在雨中却表现了坚韧的个性,没有漏雨,也没有破损,我迷迷糊糊的醒来,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
雨,是何时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已经满屋明亮,浣云的一只腿压在我的身上,怀中抱着个枕头睡得正香。我轻轻的移开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边,推开了那两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阳光闪了我的眼睛,一山苍翠,在阳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样的绿。经过一夜雨的洗涤,山谷中绿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树叶小草都反射着绿光。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满胸腔的阳光,满胸腔的绿。
浣云在床上翻身、转动、打哈欠。接着,像弹簧般跳了起来。
\"怎幺?润秋?天亮了?\"
\"岂止亮了?\"我说:\"太阳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来,大大的喘了口气。
\"好美好美!\"她叫。又转头望着我,问:\"昨天夜里怎幺了?一夜吵吵闹闹的全是声音。\"
\"雨。\"我说:\"你睡得真死,那幺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里找不出雨的痕迹嘛!\"整整衣服,她说:\"我们该出去了吧?别让主人笑话我们的迟起。今天还要赶去和小朱他们会合呢,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失踪了。\"
拉开房门,我们走到外间屋里,一室静悄悄的阳光,窗子大开着。我们的女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里,头发梳过了,整齐的垂在脑后。肩上披着件毛衣,下半身盖着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个守护神般躺在她的脚前,疑惑的望着我们。桌上,放着好几杯乳汁,还有一锅食物。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条。整个屋子内,没有男主人的踪迹。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字:\"你们今天走不成了,木桥已被激流冲毁,只有等水退后涉水过去。杯中是羊乳,锅里是红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后请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猎,中午即返。老王于清晨\"我抬起头来,看着浣云。
\"什幺事?\"她问。
\"我们陷在这山谷里了,\"我说,把纸条递给她。\"桥被水冲毁了。\"我走到厨房门口,奇怪着我们那两位男伴在何处?
推开厨房的门,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满了稻草,而我们那两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这两条懒虫!\"浣云也跑到厨房门口来,用手叉着腰喊:\"居然还在睡哩!叫醒他们,大家商量商量怎幺办?\"
\"还能有什幺办法?\"我说:\"现在只有等待──这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五早餐之后,我们四个人到溪边去凭吊了一下冲毁的小木桥。一夜豪雨,使一条窄窄的小溪突然变成了浊流奔泻的大河,那条脆弱的小桥,支柱已经折断,木板只有小部分还挂在桥上,大部分已随波而去。看到这样的水势,绝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夜那条浅浅的小清流。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知道今天想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了。浣云瞪了绍圣一眼,说:\"好吧,都是你带路,带成了这种局面!\"
\"别怪我!\"绍圣说:\"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快捷方式,又何至于如此?\"
\"总算还好,\"我笑着说:\"昨夜没有露宿野外,否则,不被淋成落汤鸡才怪呢!\"
\"如果露宿哦,\"宗淇说:\"恐怕我们的命运也不会比这个小桥好到那儿去。\"
从桥边折回小屋,面对着那个不言不语不动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无聊赖。宗淇和绍圣看到了屋角的钓鱼竿,立即动了钓鱼的念头,拿着鱼竿,他们到水边去了。我巡视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经放到山里去了,只有几只母鸡在屋前屋后徘徊。看情形,我们的主人一定完全过着农牧的生活。隐居在这深山里,我奇怪,他会不会也有寂寞的时候?
在那个瘫痪的病人身边,我试着去触摸她,试着和她说话,但她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还呼吸着的\"人体\"。我想起宗淇说的\"活尸\"两个字,心中无限悲凉,这样的生命,还有什幺意义呢?连自己\"活着\",都无法体会,那不是等于已经死亡了吗?走到我们昨夜的卧房里,浣云正无聊的躺在床上,瞪视着屋顶。我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下。顺手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完全出于无聊,我随便的翻了翻。
抽屉中有许多本书,纪德的《窄门》、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拉马丁的《葛莱齐拉》……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巴,我们的主人,应该有很丰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视线被一个装订得很精致的小册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册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几个娟秀的字迹:\"雅泉杂记──民国四十五年\"推算下来,是七年前的东西了。我带着几分好奇,翻开了第一页,跃入眼帘的,是一阕荡气徊肠的词:\"彤云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