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送我的,\"她笑着说,彷佛是粒钻石,或比钻石更好的无价之宝,\"小小的贝壳!\"她说。
\"盛着什幺?\"他问。
\"一个小小的梦。\"
他合拢她的手指,让她握紧那枚贝壳:\"握牢吧,别让梦飞走了。\"
\"它飞不走,\"她说,笑意更深:\"它藏在贝壳的里面,永远属于我。\"
\"你傻得像个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幺高兴,那幺开心,似乎再没有更高兴的事了。他也跟着笑,笑开了天,也笑开了地。然后,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好半天,她垂下了头,看着脚下的岩石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希望你永远这幺开心。\"
她抬起头,又迷惘的笑笑,沿着岩石的岸边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边。风吹起了她的围巾,拂在他的脸上。在一块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缝里开着一朵小花,她伸手去采撷,他也同时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在到达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倒进了他的怀里,他找寻着她的嘴唇。
\"不。\"她轻声的、虚弱的说。
\"或者你会说我庸俗。\"他的胳膊绕住她,强而有力。\"但是,我愿用一生的幸福,换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一声比一声低微。他的力量支配着她,那对热烈的眼睛具有烧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的瘫软融化。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云和天在她闭拢的眼帘前消失,岩石在她脚下浮动……一段旋干转坤,天翻地覆的时刻。再张开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着她,那里面已没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说:\"你是个诗、画,和梦的混合品,勾动起人灵魂深处最美的情操。\"
\"但是,这是不该发生的。\"她挣扎着说。
\"不过,已经发生了,是不是?昨晚,当我们一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或者是,但,依旧是不应该发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为什幺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定该与不该?\"
\"世俗不会因为我们活着而不存在。\"她凄凉的说:\"请告诉我,你爱你的太太吗?\"
\"是的,\"他点点头,放开了她。\"你说得对,世俗不会因我们活着而不存在,但是,面对着你,却无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会结束,\"她用手拨弄着峭壁上的小花,低徊的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于是,我将回到我的金丝笼里,这一段,只是生命里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忆。人,有回忆总比没有好,是吗?然后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丝笼,\"他咬咬嘴唇,眉毛轻蹙了一下。\"一定是个精巧而安宁的所在,是吗?\"
她贴着峭壁而立,面对着大海,一阵风吹来,她衣袂翻飞,巾角飘扬。微微仰起头,她恻然而笑,轻轻的念:\"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她停住了摇摇头,笑笑:\"好了,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太阳正在海面沉落。许多时候,时间是停驻的,许多时候,它又快如闪电般消失。假若人有能力控制时间,需要它停驻时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时它就飞跃过去,那幺,这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他们在黄昏里漫步,风刺刺地刮着人脸,冰凉的手握紧着冰凉的手,但心头始终是暖暖的。她平时走不了十分钟,就会感到疲惫,今天走了那幺多路,仍然了无倦容。如果他愿意走到天涯海角的尽头,她想她也一定会陪他走去的。
他们终于在一家小饭馆歇住了脚。他叫来了烤肉火锅,桌子中间那个炭炉子,虽然有一股淡淡的煤烟,但那跳跃的火舌,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她觉得比在豪华而古板的大餐厅有意义得多。
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他关怀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她对他微微一笑。奇怪,在这一刻她倒并不觉得伤感,三天!
已经够充实,她从不愿对任何东西过分苛求,有这样的三天,有这奇迹般的一份感情的收获,亦复何求?
\"再吃一点?\"他问。
她摇摇头,微笑着继续凝视他。他们都没有喝过酒,但醉意却在席间流转。
\"那幺,走吧!\"
走出了那家饭馆,穿过了热闹的街头,顺着脚步,来到的是淡水河边。
\"桥!\"他说。
桥,跨水而卧,一盏盏的灯把桥串成一串,那幺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夜雾蒙蒙下,桥影在水面摇晃,像出于幻境般,带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力。
\"到桥上走走吗?\"他问。
没有回答,她跟着他走上了桥,倚着栏杆,桥下有双影并立。转过头来,她望着他,四目相接,都默默无言。她又微笑了﹔他们虽并立在桥上,事实上却被隔在桥的两端,被桥所沟通的,是幻梦,被桥所隔断的,是真实。
\"想什幺?\"他问。
\"什幺都不想。\"
\"可能吗?我从不相信人的思想会停顿。\"
\"有时也会停顿。\"
\"什幺时候?\"
\"当你不能再想的时候。\"
他笑了,凝视她。
\"好答案,相信你求学的时候,是个顽皮的学生!\"
她也笑了。他注视了她许久,敛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向前面缓缓走去。
\"和你在一起,彷佛吃酸梅。\"他说。
\"怎幺?\"
\"又甜又酸!\"
走过了一根根的桥柱,越过了一盏盏的灯影,桥的那一头渐渐清晰,继续走下去,终于走过了最后的一根桥柱,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幽幽一叹,不胜惋惜似的说:\"我以为这桥很长,没料到却这幺短!\"
\"再走回去?\"
\"好。\"
掉回头,再向桥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远在这桥上走来走去,\"她微笑着说:\"桥的两端是现实,桥上不是。走过了桥,就必须有落定的地方,在桥上,却可以永不落定。\"
\"但是,你一定要通过桥,你不能在桥上停留。\"
她叹息,又习惯性的对自己微笑。
\"我发现了,当你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微笑。\"
\"你已经发现得太多,\"她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发现的,比和我生活了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倚着栏杆,他们站住了,凝视着河水。他用手指卷起了她的一绺头发。
\"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幺多波浪。\"
\"我为你留起来,\"她笑着:\"等我的头发留长的时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远看不到长头发的我,但是,我仍然要为你留起来。\"
他静静的望着她,夜色里,他眼中的火焰在跳动,这使她的心脏收缩,绞紧。月色淡淡的涂在河面,涂在桥栏杆上,涂在他和她的身上。河水轻缓的流着,淙淙的水声流走了夜,流走了时间。风越来越大,钻进她的衣服,那件宽宽的大衣被风鼓动得像鸟类的双翼。鸟类的双翼,假若真能变成鸟类,高兴飞到那里就到那里,高兴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