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月亮偏西,她挽住他。
\"走吧!\"
一会儿,\"桥\"就被拋在身后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说,望着街灯耸立的街头,寒风在徘徊着,霓虹灯都已熄灭。\"明天,你将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紧着他,轻声念:\"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她又笑了。\"灯火已黄昏!岂止是灯火黄昏,现在已经是灯火阑珊了!\"
确实已经是灯火阑珊了,街上已没有行人,夜风正在加强着威力。他们相对凝视,他的脸那幺模糊,在她的泪雾中荡漾。他的手紧握了她,低低的说:\"是三天,也是永恒!\"
是三天,也是永恒?不,三天仅仅是三天,不会变成永恒!当她又独自来到这桥头时,她就更能肯定这一点。二天内拥有的是\"情\",永恒的只是\"怀念\"。三天的甜蜜,永恒的苦楚,这之中有太大的差异,她宁愿要那三天,却不愿要这永恒!
走过了堤,跨上了桥,她缓缓的走去,身边少了一个人影,整个桥都如此空荡!倚着桥栏,她不敢看桥下孤独的影子。寒风萧瑟,夜露侵衣,她拂着头发,是的,头发已留长了,他在何方?
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总之,他在这个城市里,一栋小巧精致的房子中。当她凝视着河水,她几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纹里,看出他目前的情况:小小的房间,挂满墙头的书画,拉得很严密的紫红色的窗帘,四壁的书橱……还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他,就坐在火边,捧着一本爱看的书。炉火照红了他的脸,也照红了环绕在他身边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脸。
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风扑面吹来,她打了一个寒噤,真冷!炉火,书房,他,都距离她太远太远了,她拥有的,只是桥上的夜风,和永恒的思念!
离开了桥栏杆,她试着向桥的那一端走去。朦胧中,她记起一阕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又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春纵在,与谁同?她直视着前方,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碰到一样坚硬的小东西,拿出来,是那粒小小的贝壳,小小的贝壳,盛着一个小小的梦!她拥紧了贝壳,怕那个可怜的\"小梦\"会飞走了。
桥,那幺长,她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端。
黑眸
一阵淡淡的幽香和一阵衣服的\"□□\"声,接着,是那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然后,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一本西洋文学史的笔记本落在桌子上,身边的人落座了。他几乎可以感到那柔和的呼吸正透过无形的空气,传到他的身上。可以领受到她浑身散发的那种醉人的温馨,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在胸腔中加快的跳动,血液在体内冲撞的运行。悄悄的,他斜过眼睛去窥探她的桌面,一双白皙的手,纤长而细致的手指,正翻开那本厚厚的西洋文学史。收回了视线,他埋头在自己的地质学中。但,他知道,他那份平静的阅读情绪再也不存在了。
低着头──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在她与他的桌面之间巡逡,看着她平静的、轻轻的翻弄着书页,他生出一种嫉妒的情绪,妒嫉她的平静和安详。从桌子旁边看过去,可以看到她浅蓝的衣服,和那紧倚着桌子的身子。他不安的蠕动了一下,用红笔在书本上胡乱的勾划──有一天,或者有一天,他会鼓起勇气来和她说话,但是,不是今天,今天还不行!他衡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尺半或两尺,可是这已经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更远,他想﹔有一天,他会冲过这段距离,终有一天!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几世纪,或者只是一剎那。有个黑影投在桌面上,投在他和她之间的桌面上,他抬起头,是的,又是那个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的个子,微褐的皮肤,含笑的眼睛和嘴角,过分漂亮的鼻子和英挺的眉毛。是的,又是这漂亮的男孩子,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使人不舒服。
\"嗨!\"男人轻声说,不是对他,是对她。
\"嗨!\"她在回答,轻轻的、柔柔的,柔得像声音里都含着水,可以淹没任何一个人。
\"看完了没有?\"男的问。
\"差不多了。\"
\"已经快十二点了。\"
\"是吗?\"
\"吃中饭去?怎样?\"
没有听到她回答,但他可以凭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许的微笑。那漂亮的角色开始帮助她收拾桌上的书和笔记本,椅子响了,她站起身来。他可以看到那裹在蓝色衣服中的纤巧的身子离开书桌。拉开椅子的声音在他心脏上留下一道刺痛的伤痕。桌上的黑影移开了,身边的衣服\"□□\"声和脚步声开始响了,他抬起头去看她,不相信她真的要走了。于是,像触电般,他接触到一对大大的、黑色的眸子。她正无意识的俯视着他,那对黑色眸子清亮温柔,像两颗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梦似的光芒,迷迷蒙蒙的从他脸上轻轻悄悄的掠过。他屏住了呼吸,脉搏静止,时间在一剎那间停住。于是,他看到她走开,那漂亮的角色迎了过去,他们并肩走出了图书馆。她小小的、黑发的头微微的偏向那男人,似乎在说着什幺,那男人正尝试把手围在她纤巧的腰上。
收回了视线,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地质学黯然无光的躺在桌子上,书页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红色线条。图书馆寂寞得使人发慌。随手翻弄着书页,他可以听到自己心脏沉重的跳动声。书页里充满黑色的眸子,几千几万的、大大的、温柔的、像一颗颗水雾里的寒星,对他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
\"有一天,\"他迷糊的想着:\"我会代替那个漂亮的男孩子,终有一天!\"靠进椅子里,他静静的等待着,等待明天早点来临,他又可以在图书馆里等候她。或者有幸,能再接触一次她那黑色的眸子,又或者有幸,明天竟会成为那个神奇的\"有一天\"!虽然,这个\"又或者有幸\",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东西,但它总站在他前面,总代表着一份光、热和希望。
第二天,他又准时坐在那儿,听着那\"□□\"的衣服声、轻巧的脚步声,望着那白皙而纤长的手指,闻着那淡淡的幽香,然后心跳的去搜寻那对黑色的眸子,直到那漂亮的男孩子过来,把她迎出图书馆,带走属于她的一切﹔衣声、人影、幽香、和那梦般的黑眸。剩下的,只是空洞的图书馆,空洞的他,和一份空洞的希望。第三天,第四天,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日子千篇一律的过去,依然是等待着、希望着﹔依然是心跳、紧张﹔依然只剩下空洞和迷惑。他几乎相信岁月是不变的,日子是同一个复版印刷机里印出来的。但有一天,情况却有些变动了。
那天,当他和平时一样走进图书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先他而来,正静静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他对她的方向走过去。突然间,她抬起头来,那对大而黑的眸子正正的望着他,他又感到室息、紧张、和呼吸急迫。好容易,他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手忙脚乱的把书本堆在桌子上,就在坐下来的一剎那,他觉得她正温柔的看着他,她的脸上似乎浮着个美好的微笑。但,当他鼓足勇气去捕捉那对黑眸时,那两颗黑夜的星星却迅速的溜跑了。他深吸了口气,打开书本,正襟危坐。可是,他的第六感却在告诉他,那对黑眼睛又对他飘过来了。迅速的,没有经过考虑的,他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在一剎那间相遇了﹔顿时,她绽开了一个羞怯的微笑,又俯下头去了。而他,却愣愣的呆了一段十分长久的时间,恍惚的怀疑自己所看到的那个微笑,不相信是真的看到了还是出于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