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持续到深夜,宾主尽欢?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万分,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艺朮界的聚会。客人们也都酒足饭饱,得其所哉。她呢?当她向主人告辞的时候,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那种恍惚的喜悦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张的说:\"罗,你能不能送送赵?\"
她望着罗,后者也凝视着她。喜悦在她的血管中缓缓的流动──难以解释的情感,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从没有料到会有任何奇迹般的感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在情感上是个太胆怯的动物。可是,这种一瞬间所产生的喜悦,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的,她心中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头,转开了头,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触,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低低的说:\"不过是个艺朮商人而已。\"
这句话能武装自己的感情吗?她不知道。但,当他们并肩踏上寒夜的街头,迎着冷冷的风和凉凉的夜,她又一次觉得内心的激荡。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不大胆,也不畏缩,似亲切,又似疏远。走了一段,他才问:\"能在此地停留几天?\"
\"三天。\"
他不再说话,沿着人行道,他们向前缓慢的踱着步子,霓虹灯在地上投下许多变幻的光影。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数不清的颜色。他说:\"我最喜欢三种颜色,白的、黑的、和红的。\"
\"最强烈的三种颜色,\"她笑了。\"是一张刺激的画。\"
\"大概不会是张好画。\"他也笑了。
\"看你怎幺用笔,怎幺布局。不过,总之会是张热闹的画,不会太冷。\"
\"你喜欢用冷的颜色,是吗?冷冷的颜色,淡淡的笔触,画出浓浓的情味。\"她凝视他,微蹙的眉峰下是对了解一切的眼睛,除了了解之外,还有点什幺强烈的东西,正静静的向她射来。她一凛,本能的想防御,但却心慌意乱。可是在他长久的注视下,逐渐的,那份慌乱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难以描述的宁静与和平,喜悦又在血管中流动,和喜悦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份淡淡的被了解的酸楚。\"看你的画,\"他说:\"可以看出一部份的你,你总像在逃避什幺,你怕被伤害吗?\"
\"是──的。\"她有些犹豫,却终于说出了:\"我的\'触角\'太多,随时碰到阻碍,就会缩回去。\"
\"触角?\"
\"是的,感情的触角,有最敏锐的反应。\"
\"于是,就逃避吗?\"
\"经常如此。\"
他站住,他们停在一个十字街口,汽车已经稀少,红绿灯孤零零的立在寒风穿梭的街头。
\"我从不逃避任何东西。\"他说。
她知道,她也了解,她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们是同一种类,因为都有过多的梦想,和太丰富的情感,以至于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种类,因为他们采取了两种态度来对付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对它。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坚毅倔强。\"他不会失败,\"她朦胧的想着:\"他太强,太坚定,也──太危险。\"
危险!她想着,感情上的红灯已经竖起来了,遁避的念头又迅速来临。
\"噢,不早了,我要叫车回去。\"她抗拒什幺阻力似的说,觉得这话似乎不出于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头,却有太多诱人停留的力量。
他望了她一会儿,没有多说什幺,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车上,两人都出奇的沉默,她在体味着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幺,但那凝思着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态令她心动。忽然间,她觉得满腹温情而怆然欲泪。车停了,她机械化的跨下车,他从车内伸出头来说:\"明天早上来看你!\"
\"我──\"想拒绝,但,已来不及说出口,车子绝尘而去,留给她的是朦胧如梦的情绪……三分喜悦,两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情。
于是,第二天来临了,他们到了海滨。
海边,没有沙滩,却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耸立,高接入云。她仰首看天,灰蒙蒙的天像一张大网,混混沌沌的连海、岩石、她,和他笼罩在里面。她深吸了口气,用围巾束起了被海风任意吹拂的乱发,对他微微一笑。
\"真喜欢看到你笑。\"
\"是吗?\"她问:\"我不常笑吗?\"
\"有时笑,笑得像梦,不像真的。\"他搜寻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眼底:\"大多数时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泪。\"
\"噢──\"她拉长声音\"噢\"了一声,迅速的把眼光调开,因为莫名其妙的眼泪已经快来了。\"别再多说,\"她心中在喊:\"你已经说得太多了!\"是的,说得太多了,被人了解比了解别人可怕!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击着岩石,涌上来又落下去,翻滚着卷起数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云天,无尽止的延伸,和无垠的海相吻合。
她站在岩石上,迎着风,竭尽目力之所及,望着海天遥接的地方,幽幽的说:\"真奇怪,我会选择这个时间到海边来!\"收回眼光,她迷惑的望着他:\"为什幺?我和你才认识一天,为什幺会跟你到海边来?\"
\"一天?\"他反问,深黑的眼睛盯着她:\"只有一天吗?不,我认识你已经很久很久了,否则,昨天我不会参加那个宴会,只因为宴会中有你!你比我想象中更美好。\"
\"很单纯吗?\"
\"不,很复杂,很奇异。\"
别再说!她凝视着他,为什幺他不是个单纯的商人?为什幺他有那幺高的颖悟力?为什幺他能看穿她?\"很复杂,很奇异,\"这不是她,是他。梦与现实的混合品,不是吗?他有梦想,却能在现实中作战,朋友们说他是艺朮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鉴赏家。\"他击败他的反对者,屹立得像一座摇不动的山。那样坚强,而又那样细致,细致到能了解她心底的纤维,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很复杂,很奇异,\"是她?还是他?
\"哦,看!一个小女孩!\"
他指给她看海边伫立着的一个女孩子,他们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女孩面前陈列着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贝壳,正等着游人收买。而偌大的海滨,他们是仅有的两个游人。
她从一大篮小贝壳中取出一粒,问:\"多少钱?\"
\"一角钱一个。\"小女孩的鼻尖冻得红红的,不住的吸着冷气。
\"买你一个。\"她在手提包里找寻一角钱。
\"我这里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五角钱的辅币,递给小女孩。
\"五角钱五个。\"女孩子实事求是,又捧上了四个。
\"噢,\"她笑了,忽然觉得很开心:\"另外四角钱送给你,我只要这一个!\"握着那小贝壳,她拉着他走开,高兴得像个孩子,尤其当那女孩捧着四个贝壳,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的时候,她几乎想大笑了。走到水边,她摊开手掌,那贝壳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洁细润。米色的壳面上有着金黄色的徊纹,细细的,环绕在贝壳的背脊上,找不着起点,也找不着终点。在阳光下,它微微反射着光亮,像一颗闪熠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