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然的张大了嘴,在这一刻,才了解他爱绿绿竟如此之深,一层敬意从我心中升起,我看清了他的爱情境界,比我和凌风都深刻得多。“难道你对那孩子不会有敌意?”我喃喃的问:“那并不是你的亲骨肉,你或者会恨他。”
“孩子是无辜的,”他宁静的说:“我也不是妈的亲骨肉,她疼我并不亚于凌风,而且,她比爸爸更喜欢我。咏薇,你不会去恨一个孩子的,他们就像小动物般天真无知。”
“对于那个男人呢?你也没有醋意和恨意?”
他停止了工作,把一只脚放在田埂上,胳膊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注视我:“我告诉你吧,咏薇,在我承认那孩子的时候,我以为孩子是凌风的。”“是吗?”我惊异的问。
“是的,你和我一样清楚,凌风有时就喜欢胡闹。当时我想,凌风爱的是你,他是我的弟弟,他的孩子还不也就等于我的孩子,如果我承认了,可以解除他的困难,弥补你们间的裂痕,而我——”他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对绿绿……是不会怪她的,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顾一切,也要得到她。”“哦。”我有些明白了。“那么,你会不会恨余亚南?”
他摇摇头,淡然的说:
“世界太大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余亚南并不可恨,他只是个可怜的角色,他不能面对现实,也不能面对世界,一生只是找藉口来逃避。这种人生来就自己在导演自己的悲剧,我不恨他,我可怜他——”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轻视他。”“你怕不怕——”我沉吟的说:“他会忽然跑回来?”
“只怕他明天来胡闹,但他也不是会胡闹的典型,过了明天,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会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知道他不安定的原因了,他怕那个真正的父亲会在婚礼上突然出现,来抢走他的新娘。
“你不用担心,”我说:“余亚南不会回来,如果他会回来,当初他就不会走。而且——”我想起凌云。“他逃开的原因,还不止绿绿一个呢!”“你说什么?”他问。“没什么。”我站起来拍了拍泥土,预备回幽篁小筑。他叫住了我:“咏薇!”“什么事?”“我想——”他沉吟的说:“关于那孩子,不会再有其他的人知道了?”“你放心,”我说:“我绝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第二天,婚礼顺利举行了。在山地小学的礼堂里,婚礼盛况空前,全村的人都涌了进来,包括孩子和老妇,嬉笑叫闹的声音充满一堂。凌风抱病参加,他已经可以行走自如,只是左臂必须吊在脖子下面,像个伤兵。他笑着对我说:
“没想到那家伙砍了我一刀,竟然还做了我哥哥的岳父!”
新娘出现的时候,引起满屋哄然的议论,接着就鸦雀无声的静了下来。穿着白缎礼服的绿绿,美得像梦里的仙女,罩在白纱下的脸庞,从没有这样宁静柔和过。低垂着头,她缓缓的、庄严的迈着步子,走向她生命中崭新的一页。她头上戴着一圈花环,是凌霄亲手用鲜花为她编起来的,也是凌霄亲自给她戴上去的。她手里抱着一束新鲜的菊花和山茶,脸上淡淡的脂粉增加了她迷人的韵致。她不再是那个迷失在深山里的女孩了,不再是流荡在森林里的女妖,她那样沉静,安详,泰然的走向她的归宿,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家,休息下她漫游的、疲倦的脚——她停在凌霄的身边了。
结婚证人是韦白,介绍人是临时拉来的两位小学里的教员。观礼的山地人都窃窃私议着那些行礼的规矩,三鞠躬和交换饰物。当一声礼成和鞭炮齐鸣时,我把彩纸对着一对新人头上抛去,那些纸屑漫天飞撒下来,像些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客人们鼓掌欢呼,一对新人手执着手,相视微笑,那些小星星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上,和衣服上。
我感到眼眶发热,每次看到这种令人兴奋的场面都使我想流泪。依偎着凌风,我满眶的泪水,感动的说:
“多么美!多么好呀!”
他紧挽着我的腰,在我耳边说:
“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你要怎样的婚礼?”
那一切都是美好的,婚礼之后,在操场中大张筵席,客人们尽兴喝酒叫闹,夜深,大家醉倒在操场上面,就这样沉沉睡去。连月亮和星星,小草和流萤,都跟着他们一起醉了。
深夜,我们回到了幽篁小筑,一对新人立刻进了新房,没有客人跟到幽篁小筑来,无形间省掉了他们闹新房的一关。可是,凌风不肯饶他们,拉着我的手,他说:
“我们绕到他们窗子外面去,我从窗子里跳进去,吓唬他们一下。”“何必呢?”我说:“你也不怕累,你还没有完全复元呢,当心明天又发烧!”“别扫兴!”他拉着我就向外跑,我只得跟着他从大门外跑出去,绕到凌霄的窗子外面。
窗子里面,一定高烧着一对红烛,映得整个窗玻璃都是红的。我们潜到窗子下面,正好听到凌霄在轻轻低唤:
“绿绿!绿绿!”绿绿低应了一声,然后,凌霄的声音在说: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绿绿满足的、长长的叹息,轻声的说:
“凌霄,我现在才知道,我多么爱你呀!”
窗玻璃上,他们两个的头凑拢来,叠成了一个。我拉拉凌风的袖子,悄悄的说:“我们走吧!何必打扰他们呢?”
我们走到竹林旁边,月光如水。凌风突然拥住我,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到了地下,两个头凑拢来,也叠成了一个。
婚礼的喜悦持续了好几天,一对新人像浸在幸福的酒里,带着喜悦的醉意。章伯伯终于接受了他的儿媳妇,倒也经常满意的点着头,仿佛根本忘记了他曾坚决反对她。章伯母时常会突然陷进沉思里,洗手时就把手浸在水中沉思,做饭时把菜刀停在砧板上沉思,或者,她在回忆她的年轻时代,和她的新婚?我和凌风分润了凌霄他们的喜悦,更深更深的深浸在我们的爱情里。只有凌云——婚礼提醒了她什么吗?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显得特别的沉静。
这天早晨,我在鸽房前面碰到凌云,她正在喂鸽子,看到那些鸽子围绕在她身边,有的停在她肩上,有的站在她手背上,有的绕着她的头顶飞翔,那情况美得像一幅画。我走过去帮着她饱,一些鸽子也聚拢到我身边来,那只有着粉紫色羽毛的“晚霞”在鸽群中特别出色,它使我回忆到第一次发现凌云的恋情,这是一只爱情使者,不是吗?但,那藉着它传信的青年是怎样的人!他值得凌云为他这样一往情深吗?我不能把绿绿的事告诉她,否则,我一定要把她从梦里唤醒。用手托起晚霞,我抚摸着它的羽毛,不经心的说:
“这是个好使者,你们怎么想到去利用它?”
她愕然的瞪着我。“你说什么?”她问。“哦,”我想起来了,她从不知道我曾发现过她的秘密。笑了笑,我说:“我才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了,我并不是有意探求什么,完全无意发现的……”
“发现什么?”她装傻。
“信呀!”我说:“晚霞带给你的信,余亚南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