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办公桌后,刚挂完电话,又瞥见虎口静美的兰花,彷佛又见她低头,握着他的手勾勒线条绘制兰花时的专注模样。一笔一画,刺痒皮肤,莫名心悸。
他知道这世上要遇到跟他一样懂花的少之又少。爱兰者众,懂兰的少。H是懂兰花的人,很令他惊艳。就像三年多前,有个他爱慕的女子,也曾带给他的感动。那位女子,是他人生最黑暗期的一点光亮。
H,让他有同样感受,但他不会追求她,因为他身边已有女友,交往一年多的可人儿,郭雪贞。可是为什么理智这么想,心里却有一点遗憾?
电话响了,是高金虎打来的。
“怎样?H很特别吧?你们俩太有意思了。”
“她的确很特别。”
“你好狠,因为她的话,我订了一千朵超贵的『狂歌』,这是抢劫。”
“我知道你对人慷慨,何况死者为大。”
“来这套,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你知道我爱兰花,胜过赚钱。”这是他跟死去父亲不一样的地方,父亲被利益迷惑,才会让企业集团蛊惑,大量种兰花、盖花场。当时他激烈反对,认为兰花有灵性,不该用商业模式运作。这里边没有”爱”,一定失败。事后证明,一败涂地。
谭真明一直认定,养兰花,必要条件是”爱”。除此外,都不持久,也是这论调,让业界称他为怪人。也因为如此,兰花也最爱他,总是在他手下尽情展现风情,争奇斗艳,只除了那一株不再开花的心兰。
“说真的,H是人才。我如果是你,绝不放过。”
“你如果是我,会如何?”
“娶她。”
“我爱我的女朋友。”谭真明大笑。
“包养她。”
“你都是这样对待人才?”
“只有女的人才我才这样。”高金虎说:”这女人待在万华的小刺青店太可惜了。你知道吗?下午光听她讲评兰花,我冲动得打这通电话给你。”
“哦?”
“因为我想跟你多订一百株『狂歌』,她说得太凄美了,我要养几盆在家里,你说,这么懂兰花的要去哪找?窝在刺青店太可惜……”
“说不定她热爱刺青。”
“爱个屁,我认识她师父,H当初是为了赚更多钱才学刺青,她本来在餐厅上夜班,听说原本很落魄的……”
挂电话前,谭真明问:”我还不知道她的本名。”
“莫燕甄。”
莫燕甄住在近龙山寺的小巷,一楼的旧屋。
早退流行的砖造屋瓦,上头长满野草,下雨滴滴答答漏水,哀凄地响不休。屋内光线不好,昏昏暗暗,踏进来,就是没有明天的忧郁感。
环境不好,她无所谓,晚上铺了被躺下就可以睡;没生活质量,无所谓,店是老师父让的,不收钱,还一并介绍许多主顾。靠这收入,她衣食无缺,还清一些债务。她没啥开销,除了还债就是还债。她没娱乐,不买物品,衣服都穿旧的,所以很宽松,因为她比过去瘦十公斤。她不交朋友,她的人生,还能有什么憧憬?大富大贵?享受生活?恋爱结婚?负债累累的她还能有什么期待?只有恨,恨那无情出卖她的人,然后继续过没希望的日子。
有亲戚知道她的状况,竟透过父母劝她嫁人,说她漂亮年轻,说不定会有人爱她爱到愿意一并承接债务。她感到好笑,这和卖身有什么差?
因为对未来失去憧憬,对过去又充满怨恨,使得莫燕甄长年都臭着脸。现在也是,一看见踏进屋里的高金虎她就不爽。
“要刺青吗?应该先预约。”
“想跟妳聊聊。”高金虎想拉椅子坐下。
“不刺青?请回。”莫燕甄抓住椅子,不让他坐。
“真受不了,我们男人爱面子,妳这种态度,以后一定会吃亏。”
莫燕甄去开门。”慢走,不送。”
“妳这家伙……我带好消息来,听完我说的,看妳还赶不赶我走?”高金虎硬抓住椅子坐下,巴拉巴拉说起来。原来谭真明的庚明苑将在内湖开分店,五十坪店面,后院有空房,独立门户,愿意供她免费住。如果她坚持,也可以接一些刺青的案子。
莫燕甄只要帮忙更新庚明苑网站,定期发表介绍庚明苑兰花的文章。工作时间弹性,还付她五万月薪,更大方让她享有劳健保。这么优的条件,让前来提议的高金虎面上有光,笑呵呵地讲完,预备听莫燕甄感谢,喜极而泣,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开心大笑。
莫燕甄就是莫燕甄,狂喜也那么低调,听完眉都不挑一下,只说:”好啊,回去叫谭真明干脆把整家店送我好了。”
“意思是?”
“没兴趣,当然,如果他想把店送我,我很乐意。”
“妳疯了?这么好的条件没兴趣?比妳窝在这烂地方强多了。妳明明是喜欢花草的,难道甘愿在这地方一辈子?!妳年轻,干么活得这么没朝气?妳不想改变,不想有作为?我看妳刺青也不开心,去外头闯闯不是很好吗?一个月五万啊小姐?”
莫燕甄倚着半开的门,懒洋洋地。以前,她相信这么好的事,现在,她怀疑这里边有陷阱,不可能那么简单。即使来邀请的是以前很崇拜的谭真明,即使这份工是过去梦寐以求的,但她已不再有过去的心情。她才不要傻傻因为人家一个提议,关掉刺青店,转移阵地,大换环境,然后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看谭真明脸色工作,就怕哪天被开除,两头都空。
言过其实,让人虚,而忽然被过分善待,也让人起疑。她很小心,她再也不能踏错,她没跌倒的筹码,再不能让父母担心。因此对高金虎长篇大论的说词,她摇头,提脚,把门推得更开。
“通常这么好的事,里面都有陷阱。”她说。
“难道我会骗妳?或是谭真明会骗妳?”高金虎暴跳如雷。”妳认识我几年了?快两年了吧?我高金虎是怎样的人妳不知道?我在道上是讲信用出名的!还有谭真明,他是什么样的角色妳不知道?”
高金虎走到莫燕甄面前吼叫——
“谭真明那个人,他爸三年前负债跳楼,上亿的债务都扛下来,为的就是信用两字。他能从负债上亿,到如今还清债务,每年净利超过三千万。他有必要赔上自己的信誉,坑骗妳这个小人物吗?”
小人物?
“对,小人物,小归小,脾气很大,你不知道吗?”砰,莫燕甄用力关门,门板直接摔在高金虎身上。
高金虎被撞出去,痛叫,踹门。”妳白痴,妳不识相,X,我流鼻血了,妳他妈的气死我了妳!”
天黑了,下雨,莫燕甄工作室的屋檐上,有只幼猫一直喵叫。是被雨淋湿的黑色幼猫,莫燕甄站在屋外,双手抱胸,瞅着屋檐上哭叫的猫咪,静静地看着,不离开,也不帮忙。她没撑伞,和幼猫一起淋雨。
“想养牠吗?”有人问。
燕甄回头,看见谭真明。他穿着咖啡色风衣,站在这幽暗巷子里。天黑,小巷颓败,高大的他似乎更加耀眼。她瞇起眼睛想,他的容貌不管到哪都很容易吸引旁人视线,又或许那是因为他身上有股非凡的气质。
他太耀眼,使她感到自己矮小又狼狈,她撇过脸不理他。
他说:”看了这么久,是不是想收养?”他来了一阵子了,她瞅着猫儿太专心,没发现他。
“我讨厌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