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日升是米加勒,季风云是拉斐尔,而季风扬要自己的儿子成为葛布勒。
所以他与海澄从小就必须接受严苛的训练,只要未达到父亲大人或家庭教师订下的标准,立刻就是一顿责打,然后便是严格的禁足加禁食。
他一向对数字不敏感,对那些所谓的领袖课程更是兴趣缺缺﹔与其关在让人气闷的教室里上那些无聊的课,他宁可到户外观察大自然的一切。花、草、虫、鸟、高山、流水、日出、日落,哪些生命不比那些只会说教的老师有趣?哪些风景不比老师们呆板的脸孔吸引人?于是,翘课成了家常便饭,在那些大人眼中,他也被烙上了顽劣不堪的印记。
通常,海澄会替他想办法逃过责罚,偶尔无能为力时,他便会悄悄来他被关禁闭的地方看他。
“你又在做什么?”海澄从窗外跳进,身手俐落。
窗子是从外头落锁的,家里没一个佣人敢违抗季风扬的禁令打开它;就算有胆,也不敢沿着三层楼高的壁缘,自隔壁房间潜进。
只有海澄敢做这种事。
海玄抬起头,对这个只比他早几分钟出生的哥哥微笑,“我在研究地毯的花纹,看样子他们又换了一条新的。”
“这花纹有什么特别吗?”海澄学着他趴下身子,大而清澈的眼睛瞪着地毯。
“你看这个几何图形,我在一本建筑书上看过,这是从前阿拉伯帝国宫廷最常用的装饰花纹。”
“对啊,我想起来了,历史课本上好象也有类似的图案。”
“听说阿拉伯人最喜欢用几何图形当装饰。”
“难怪他们的数学那么强,欧基理德的几何原理就是他们发扬光大的。”
“海澄,我拜托你。”他瞪哥哥一眼,“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艺术,不是数学。你这个书呆子!”
“你再骂吧。”海澄站起身来,笑吟吟的,“你今晚有没有饭吃,可得完全仰赖我这个书呆子呢。”
他眼眸一亮,“你带了东西来?”
“你说呢?”海澄提起刚刚自窗户爬进来时,顺手放在桌上的一袋东西,在他面前挥了挥。
“太好了!”他一声欢呼,伸手就把袋子抢过来,“我肚子饿扁了。”他打开袋子,惊喜地发现里头是一盒他最爱吃的烧卖点心,一盒珍珠丸子,还有一壶热腾腾的饮料。
“这壶是什么?”
“还有什么?热巧克力奶茶,妈妈亲自为你煮的。”
“真的?”他欢天喜地地拿起杯子倒了满满一杯,喝了一大口,“好香好浓,真好喝。”
“不错吧?”海澄拿起另一个杯子,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妈妈就是知道你爱喝,才特地煮的。”
“妈现在在干嘛?”他满口食物,口齿不清地问。
海澄面色一黯,“好象又跟爸爸吵架了,今天一整天几乎都待在房里。”
“又吵架?”他一咬唇,沉吟半晌,用力咽下烧卖,“海澄,你听说了吗?爸爸在外面有一个比我们只小几岁的女儿。”
“我听说了。爸爸想把她们母女接回来。”
“怎么可以?我绝对不承认!你也不高兴吧?海澄,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个妹妹来。”
“那也不是她的错。”
“对!都怪那老头,简直欠揍”
“别这样说,海玄。他毕竟是爸爸。”
“我才不希望有那种爸爸,整天只会逼人念书、上课。”自己却在外头风流快活!他在心里加上一句,知道海澄不会高兴听到他这么说。
“他也是为我们好,望子成龙嘛。”
“算了吧。”他吐吐舌头,“他可别想指望我,指望你还有可能。”
“本来就没人指望你啊。”海澄眨眨眼,故作无辜地望他。
“你敢取笑我?讨打!”
他作势一拳挥过去,海澄反应迅速地接住。“敢打我?懂不懂尊敬长上的道理?我可是你哥哥啊。”
“只不过比我早出生几分钟而已。”他不服气地反驳,从小就因为必须称呼海澄为哥哥而感到气闷。
“那还是哥哥。谁教你自己动作慢吞吞的?不早一点从妈妈肚子里出来。”
“我猜我前世一定是猪。”他恢复调皮的笑容,黑眸亮晶晶的,“总想多赖一秒是一秒。”
“今世也不一定就不是猪了。”海澄忽然慢条斯理地加上一句。“什么意思?”
“你说呢?不会笨到猜不出来吧。”
“季海澄,你是恶魔!”他指控着,眸中却有着笑意,“平常在大家面前装出一副乖乖牌的模样,其实说话才毒呢。”
“谁教你不装?”
“我才不要!那多虚伪。”
“其实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这样而已。”海澄忽然若有所感,叹了一口气。
他凝望哥哥,心底蓦地一阵抽痛。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这个人见人爱、知书达礼的哥哥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孩而已。为了达成大人的期望,他强迫自己跳过童年,这其中,有一半原因是为了保护他。
他最亲爱的哥哥,为了替他挡下父亲不合理的期望,宁愿自己加倍承受,牺牲自己以换取他的逍遥自在。
在十岁以前,他之所以还能保有自己的性格,发展对艺术方面的兴趣,完全是因为海澄的关系。
为什么那么体贴的海澄,那么让人倾慕的哥哥竟会英年早逝呢?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因为有海澄,他在季家的童年还有一半是美好的回忆。
而如今,连那仅有的美好也悄逝无踪了。
因为海澄已死。
第五章
季海澄已死。
从此以后,她的身心再也无法自由,因为他的死亡完全是为了她。
若不是她,他不会在人生的黄金岁月便英年早逝;若不是她,季风扬不会失去最钟爱的儿子,季海蓝不会失去最敬仰的哥哥,而季海玄不会再也见不到一心一意挂念的人。
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她种下的恶因,所以该由她承受恶果。
桑逸琪再次来到向海玄的工作室门前,半犹疑地伸出手。
曾经,她盛气凌人地来到这里,满心只想给一个自大的男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而今,她又光临此地,心境却已完全改变。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回忆起来却仿佛年代久远。
她认识一个说话行事总教人气绝的男子,从毫不留情地怒骂他、厌恶他、痛恨他,到不知不觉地受他吸引、爱上他、眼底心中只有他。如今,她发现这一切只是场可笑的恶作剧,他接近她只为了折磨她、利用她,以报复他所憎恨的父亲。她终于认清这段感情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一场幻梦,但她却没有权利选择遗忘。
上天毕竟还是要惩罚她的,惩罚她因年少轻狂而夺走一条珍贵的生命。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按铃。
前来应门的正是她第一次来时见到的青年,如今她已晓得他是海玄的助手。
“小赖,向先生在吗?”
“先生接下一个广告案子,出外景去了。”小赖一面说,一面侧身让她进门,“大概不会太早回来吧。”
她点点头,默然地在惯坐的座椅坐下。
“我冲壶红茶给你。”
“谢谢。”
十分钟后,小赖自现代化的厨房走出,托盘上除了茶具之外,还有一碟手工制的小饼干。
“请用。”他对她微笑。
桑逸琪回他一个微笑,深思地凝着他。
她曾问过小赖为什么会想在向海玄手下担任助手,当时他虽然觉得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但回答时的语气仍掩不住兴奋。
“因为先生是很有名的摄影师啊。他在美国办过几次个展,作品很受欢迎,玩相机的人很少有不知道他的。先生本来不打算在台湾请助手的,是我自愿跟在他身边,同他请教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