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悦人客栈里,有哪个人不爱看她笑?她是他们客栈的小头牌啊。
小四草与大伙相处七年,像是人人心里的一块肉,她今天这么离开,不就等于血淋淋地自心头扯下她吗……
耳边,串串悦耳的朗笑声渐渐远去,那站在门柱旁的小小身影也逐渐变淡。
失去棠四草的悦人客栈似也失去所有笑声,赵世熊等人见那记忆中的身形逐缓融于空气中,消失无踪,他们的眼泪又汹涌直下,号哭的声势在这清晨里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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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阁十五号房里,窗扉开着,早晨凉风拂进瞢瞢不明的房内。
凤求凰倚坐床头边,对楼下那声声凄厉的哭吼恍若末闻,双眼发直地凝视桌上那把他一直珍惜的神剑「空岳」。
风在房间里呼呼回荡,有几丝渗入「空岳」剑上的凿孔,霎时剑鸣不止,嘤嘤之声仿佛人的泣音。
那剑鸣声之低幽,令他忆起十五岁那年初见「空岳」时的景象。
当时「空岳」鸣音幽咽,像是哭泣着久未寻得主人,也像是低叹多少春秋、难以道尽的孤寂。
而现在听来,倒有几分相似。
又是阵冷风灌入房内,凤求凰的眸光也略略闪烁着。
他顿然起身,简单的收拾包袱,拎着行囊朝门口走去。
当他拉开门板的刹那,那抹颀长身影顿了顿,似是被益发强烈且幽深的剑鸣给拉住脚步。
他没回头,片刻之后无声无息地走出客房,将房门紧闭,独留下那把遗世神剑在桌上发出低鸣。
一扇门,隔开了它与他,翩然潇洒的身影在长廊上翻纵着,最后也消失无影。
他离去了,「空岳」的鸣声也渐渐止歇。
然而在那最后一刻,剑鸣声听来却是何其的凄楚。
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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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离开悦人客栈的棠家三口,马车载着他们驶往西市,这时天已大亮,街坊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
车轮喀罗喀罗地压着石地,当一栋华美的三层楼房出现在眼前,车夫扯紧缰绳,马儿立刻停下脚步,坐在车里的三人也陆续下车。
华楼门前站着一名胭脂涂得十分厚重的肥婆,满头插着金钿,才见棠母,她那张血盆大口立刻咧开,摇着臀儿,挥挥绣帕笑着迎客。
「棠夫人,你可来啦。」肥婆握紧棠母的鸡爪手,只觉掌中微凉,她再看,赫然见到棠母指上满满的金戒、玉戒。「哎哟哟哟,棠夫人,您这是怎么回事?镶金镶玉的。」
棠母神气地收回手,笑睨着满手财宝。「卖女儿卖到个好价钱,反正冯家给的聘金迟早得花,不打赏自己怎得了?」她笑得正得意,怱而听见身后有尖细的抽息声,那张薄嘴蓦地垮下。「臭丫头,一路哭个没完,你是想哭衰咱家财运吗?」
站在后边的棠四草脸上尽是泪水,她打从进马车开始,听到车外传来阵阵哭声,她自己也忍不住声泪俱下。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怎么可能离开赵叔他们还能从头嘻笑到尾,她在他们面前挂着笑,是怕他们忧心啊!
「咦?这就是冯老爷未来的六小妾吗?」肥婆见到她,连忙摆出讨好嘴脸地朝棠四草走去,张着粗臂搂着她,哄道:「小姑娘,你别哭,冯家是个好地方,那冯老爷子人好家世也不错,你嫁进去后铁定过得如鱼得水,一家子跟着你鸡犬升天哪……来来来,棠夫人,您先和棠老爷在厅里歇歇腿儿,我带您女儿上楼去。」
棠母那双眼狠毒地瞪向棠四草,哼了一声,便拉着棠父先进楼休息。
肥婆带棠四草上楼时不断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个没完,说这西京好婚事都是她一手促成,可棠四草心里难受,一个字都没听进耳里,任凭肥婆自顾自的夸耀。
上梯之后再上梯,肥婆带她来到一间房里,房中全是女人的东西,镜台、饰品、衣物,还有许许多多姑娘在里边候着。
她被推进房,那些姑娘伺候着她脱衣、梳发,这让平时负责伺候别人的棠四草有些受宠若惊,当她被一群姑娘扒得赤条条后,又被带进澡桶里净身。
她泡在澡桶中,身后有人替她梳发、刷背,她则是失神地睇着水面浮动的花瓣。
昨晚她与风大哥同床共枕,虽然没发生什么事……
那双圆眼打量着自个儿的身子,发现凤求凰在她身上吻出的痕迹真不少。
想起他,她的眸光也变得黯然。
这些痕迹,过了一晚也会消散,就像船过水无痕那样……
滴滴答答的水珠子打在水面上、打在飘浮于水面的花瓣上,棠四草隐约从这涟漪水光中看见自已,还有某张刻在心版上无法抹去的俊逸脸庞。
风大哥……
耳旁响起姑娘的呼唤声,喊着别哭,一会儿又拿布巾替她抹脸。
稍后她哭停了,澡也泡完了,她被拉出澡桶,姑娘们又拿出装着香片的香炉熏她满身,她忍不住咳嗽,两眼被烟熏得发红。
又过一会儿,姑娘拿着喜服给她著上,有人提鞋、有人替她系好腰带,然后她被压坐在镜台前,她们忙着为她梳髻、妆容、敷花泥染指甲,仿佛她身体被分成好几个部分让人看顾。
折腾大半天,姑娘们终于把棠四草这副新嫁娘的打扮搞定,她们退下,让肥婆与棠母,棠父进房。
「果真是人要衣装哪,瞧,这脸蛋儿多美!」肥婆笑得开怀,拧着棠四草的下颚左转右转,甚是满意。
会吗?棠四草盯着镜中那陌生的贵气姑娘。
她不认识镜子里的女人,粉打得好白,胭脂也涂得好浓好浓,满头金钗,这贵气模样不像从前悦人客栈的小四草。
「小姑娘,笑一笑,笑了才美呀。」肥婆见她眉宇不展,便出声哄她。
她听话,缓缓勾起唇角,可镜子里不见她从前傻性,却是个即将嫁入豪门,笑容十分做作的小妾嘴脸。
不管她怎么笑,就是丑,就是让她厌恶。
肥婆拿起搁在镜台边的凤冠,为她戴上,凤冠重得让她挺不直背。
「来,小姑娘,你先坐一会儿,轿子不久后就来接你了,很快就要拜堂去啦。」厚掌拍拍她的肩,肥婆和棠母有说有笑的离去。
最后离开的是棠父,当他的脚要跨出门槛时,顿了一顿。
棠四草神情呆滞地看着他,见他缓缓转过身子,畏缩老脸上尽是泪痕。
「四草,爹对不起你……」
瞅着父亲后悔的泪脸,她木然的脸庞渐露丝丝笑意。「爹,没关系的。」
「爹无能……都是我,害得、害得你还有你姊——」
「爹。」她轻声打断棠父的话,与他相望。「从今以后你别再睹了,好好赚钱养家吧。」
棠父含着泪,凝视女儿那纤弱身子,她的手紧拽着裙衣,像是逼着自己什么。
最后一次看着棠四草,棠父抹去热泪,狼狈万分地逃离这里,他没有多余的勇气面对她,她的不怨、她的认命,让他想起从前因为自己儒弱而无法留下的女儿,更让他后悔莫及。
棠父离去后,房里剩下她一个人了。
棠四草独自坐在镜台前,静静等待时间过去。
今晚过后,她将会是冯六夫人,穿金戴银,就像当初她在西市看见的那些富贵人家。
她会被迫住在一栋宅院里,要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举手投足皆要合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