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呢?
「说不出来?」苏黛似乎很期待这个答案。
「也不是。」
「那你还想这么久?」
「因为你可能不会接受我的答案。」伍岩顿了顿,说道:「这个事业……是唯一让我觉得即使付出一切也无所谓的工作。」
付出一切也无所谓……是的,只是因为这样,他就愿意继续下去。
「付出一切也无所谓?」她试图消化这个讯息,但一时仍无法相信。「你是在慈济工作,还是你是狂热的基督教徒?」
「好了,你应该问够了。现在你考虑要告诉我什么当交换?」他是公平主义者,没有慷慨到不收约定的回报。
苏黛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相当直率地张开双臂,表示自己不再抗拒。
「说吧,想知道什么?」可惜还有个但书,「给你一次机会。」
真是个奸商!「无论什么问题你都会回答?」
「欸,这个嘛,看心情喽!」
「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工作。」他想协助她进入真正的职业——但这句话不说为妙。
苏黛直觉反问道:「你是传教士吗?大叔,帮我找工作对你有什么好处?」
伍岩没应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她想那应该表示她的回答不符合他的要求,因此她选择闭嘴。
「你可以用问题来回答问题,但我想现在不太适合。」
他也有严格的一面。苏黛道:「抱歉,这是我的坏习惯。」
她远比他想像中来得有礼貌,这一点倒是不在他最早的预期当中。事实上,与她接触过后,他才逐渐从细节中发现她具有一定程度的良好教养,那是因为家庭因素,还是自我要求?
「你可以不回答,但是我要保留问你一个问题的权利。」他给她一条退路。
苏黛的反应是沉思,久久才说话,「工作方面的事情很难说,有一些想法对我来说还很模糊,所以无法给你答案。」
这倒是,毕竟她也才十七岁而已,仔细想想他才察觉自己是有点强求了。
注意到伍岩神情的微妙变化,苏黛取笑道:「大叔,不用操心。」
伍岩学她耸耸肩,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然后他听见苏黛淡然的声音:
「不用操心,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会负责。」
再度望向苏黛,她正在喝茶,很从容惬意的。
他的角度只能望着她的侧脸,他看见,她那双眼睛是那样的黝黑明亮,是仿佛孩童一样纯粹的深黑色。但是那双眼早已经历过许多故事,没有外人所想像的天真单纯。
或许……伍岩想着,或许他并不需要为这个孩子担忧什么。
她其实已经是个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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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付出一切也无所谓……
伍岩是这么说的。
或许,她一直模糊不清的想法,就是这个。她也希望会有个可以让她愿意付出所有的事业。
只是她还没有找到。
夜晚的课堂里,除了老师单方面喃喃自语似的讲课声音之外,同学们因白天工作的疲劳而失去互动的精力。
即使偶尔会因为老师的笑话而响起笑声,但笑声通常也很快地疲软消散。
她不敢说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因为贫困而工作,但确实大多数人都是金钱因素而来到夜校就读。在这样不得不忙碌于生活、事业与课业的状态下,他们其中有谁可以真正去追寻自己的理想?
她知道伍岩是学校夜二专三年级的学生。
他很可能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进入夜校就读。他在最早的时候,如何能这样坚持下去?她光看就累了。
业务员,她做过。要有十次被拒绝九次的勇气,看遍各式各样的目光,不信任、尖锐、挑剔、嫌恶、贪小便宜……她几乎对人类的丑恶脸孔反感到想吐。
工人,她做过。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她总是因为过于疲累而紧绷到无法入睡,折腾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体力无法负荷也要继续忍耐,直到财务窘况稍稍好转为止。
这些工作,当初她如果不是为了钱,根本做不下去。
有时候她觉得他是傻瓜……
苏黛撑着脸,目光从黑板上的各种财务比率分析向下移动,最后停在她身前的羊咩背脊上。
羊咩……
她是另一个傻瓜。
似乎跟大蛙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吧,羊咩最近不太爱笑,连郁闷的神情都没有费心掩饰。
这样一点都不像她了。
她问过羊咩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她期待在羊咩眼中看见过去那样晶灿的光芒。
甫升高一的时候,妈妈因为过度疲劳而死,从此她只剩下一个烂到无药可救的烂家庭。
一直支持并守在她身边的人只有羊咩。
羊咩是不会说安慰话的人。
母亲出殡的那天晚上,她原本不想出门,但羊咩买了半打啤酒,硬逼她上了机车,两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小鬼就这样一路飙车到郊外的山上。
那天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
羊咩当时的酒量也不好,喝一罐啤酒就半醉了,反覆像在唱歌似地念着:「黛黛,乖乖,怪怪……」
她跟着耍白痴地回道:「羊咩,咩咩,羊咩咩……」
她实在太白痴了,因此羊咩大声的笑起来。
星夜下,羊咩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她则仿佛在那双星眸里看见她们未来的希望。
羊咩说:「不要妥协。我们不会输给任何人。」
那天她倒在羊咩的怀里流下眼泪。
从何时开始的?她们只用那种为彼此取的昵称,就好像想割舍社会制度中的姓名,割舍这个世界强加在她们身上的,她们并不想背负的负担。
黑暗有走向光明的一天吗?
苏黛看着身前羊咩的背影,目光深邃。
她真的相信过,羊咩眼中的星光就是引领她走出黑暗的一线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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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加频繁的看见她。
并不是碰了面打招呼聊天的那一种形式,因为活动范围相近,他时常可以看见她的身影。
校园里、街道上、工作场合……她的神情从容,但是脚步却很快。他想,她是相当忙碌的。
她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因此也就没有固定的时间表。
有时他大清早就看见她显然是动身去工作的身影,但有时也在深夜看见她仍然与一群朋友流连在街上。
他不了解她——不了解她的生活态度,不了解她的思考模式。
有一次,他在学校图书馆里看见她。
她在艺文展览区里站了很久,起码有半个小时。他很好奇什么东西会如此吸引她的目光。
苏黛离开之后,他将自己要的书借好,也走到艺文展览区去。
是琉璃工艺展。
他站在玻璃展示柜前,看着那一个个在灯光下温润闪动流光的剔透琉璃,猜测她当时的目光。
他不了解她。
那个戏谑却又冷漠,童稚却又成熟,张狂却又礼貌,混在人群里却有着孤独双眼的女孩……他不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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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不在他预料之内,他看见她忧心如焚的神情。
那倔强得试图掩饰,却又无法真正掩饰她内心忧虑的表情,他莫名觉得胸口一窒,仿佛也感受得到她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