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晚上我把叔叔葬在这里。那天晚上有很亮的月亮,映得满地都是白晃晃的光。我在叔叔的坟前立起这块石碑,忽然看见碑上有树枝的影子轻轻晃动。那时明明没风,树丛里不是野兽就是人。野兽我并不害怕,我只怕那是关荻。我没回头,放下石碑,假装要进山洞。快要走到洞口,我忽然转身,朝树丛里射了一把暗器。”
“有人惨叫,树丛中跳出两人,又立刻跌在地上,是针上的麻药让他们没了力气。我走过去,拔出叔叔的剑指着其中一人,还没问他,他就一连声地说:‘少夫人,不要杀我,我们都是山庄的人。’ 我心中吃惊,问他们怎么找到的这里。 那人犹豫不说,我便把剑顶上他的咽喉。他立刻叫起来:‘几天前你们离开铃雨镇,我们兄弟就一直跟踪你们来的这里。’ 我全身一震,一时间不敢想信… …二哥,那天在铃雨镇我们遇见了池枫,是他放过我们,告诉我们第二天他会撤走所有封锁山口的庄丁。怎么还会有人跟踪我们入山?”
“ 我问他们两个:‘是谁让你们跟踪的?是庄主么?’ 我只希望那人是池杨。他们互相看看,犹豫着点头。但他们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在说谎,指使他们的定是池枫。我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冰凉,原来连池枫也不过是在骗我。我扔下剑,跌坐在地上,我觉得我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另一个人才干咳一声,小心翼翼地说:‘少夫人,跟我们回庄吧。反正那姓关的疯了,那个姓方… … 也死了。在这里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二公子还等着您回去呢。’ 我恍恍惚惚地听他说完,好半天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等我明白时我跳起来,我问他们:‘他要你们两个跟踪来做什么?是让你们回去引路?还是让你们等着看我们自相残杀?’ 那两人忽然又不作声。”
“我慢慢站起来,我觉得心里浮起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可怕得我不敢去想,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看见两人仍在期期艾艾,我冷笑:‘不说实话也罢,反正暗器上的毒一刻以内便会发作。’ 两人吃了一惊,互望一眼,点一点头。终于说道:‘二公子吩咐我们等在这里,等出事以后,就设法带少夫人回庄。’ 我听见这些,就象一个等着问斩的人终于被砍了脑袋……我忽然就不再怕了,因为最可怕的事已经发生过了。”
阿湄忽然笑起来,星光下她笑靥如花,令我心下悚然:“ 二哥,你知道么?”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我曾经那么感激他,他那天晚上救了我们。他给了关大哥药,让他受伤第二天就能行走,他让我们及时赶回来救叔叔… …却原来他给我的不过是蛊毒… …他把关大哥弄得疯了,他让他杀了叔叔… … 可我却还日夜想着他… …二哥,叔叔和关大哥,他们都是被我害的,我真是傻……”
“可我还不只是傻,我竟然还狠不下心。我打听到清明节他会去扫墓,我就去那里见他。我以为我可以用叔叔的剑杀了他,但事到临头,我却又手软。我刺了他一剑,我本来是要狠狠地刺他胸口,但当我看见他,我就什么感觉都不剩。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后刺在他哪里… …”
“……我不能救叔叔,我找不到关大哥,我杀不了池枫替他们报仇。二哥,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望着她,看见她脸上从未出现过的悲茫微笑,忽然我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一切真相,却终于忍住。
“跟我回家吧。” 我只是说。
阿湄呆呆地望着我,然后她问:“可是,叔叔怎么办呢?”
我望向他的坟墓,低声说:“我们把他的骨灰带走,日后有机会把他与你妈妈合葬。”
她似是半天才明白,终于点了点头。
我拉她回到石洞,填旺篝火,令洞中温暖起来。又安排她睡下,她已经很累,不久便也睡着。
我却全无睡意,移坐到洞口,为她守望。
… …
我没有想到就在那时他会忽然出现。
他出现的时候,中天夜久,淡月高悬。我偶一转脸,再回头,他已出现在方雁遥墓前,若有所思地垂头观看。
我静静望着他。
三年未见,他并不曾改变许多。我奇怪今日再见,我竟如此心意平和,完全不似昔时。
我缓缓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定。
… …
“爹!” 我叫他一声。
他转过脸来,淡淡问道:“江南情势如何?”
“五日前池落影带人进入慕容府,发觉空无一人便即掉头北归。二叔率秋飞组于途中伏击,损失五十人,阻敌仅一个时辰。三叔率月渡组于长江渡口凿毁渡船,当可延迟两日。但此时他们必已渡江。”
父亲漠然道:“何苦如此奔波?池杨已如涸辙之鱼,远水要来何用?”
我无言,片刻才说:“爹的安排果然周密。”
父亲忽然一笑:“你还有若干未竟之意吧。是否对我借刀杀人之事不以为然?”
我不置可否,掉开头去:“我只是不愿看阿湄如此伤心。”
父亲微微冷笑:“本来何其简单?如果是泠儿嫁过来,早已出手杀了池枫。也不必我费心做这许多安排,还要教那两个红莲山庄的蠢才作戏。”
我心中一震,错愕抬头。
“你明知泠儿并非你亲生妹妹,她喜欢你非只一日,你若略施手段恳求她嫁,她断无不允。你若让她杀死池枫,她也会毫不犹豫。可惜你妇人之仁,竟险些将性命断送在池落影手中。”
他停了停,淡然道:“我对你实在失望。”
山风吹来,我只觉寒意刺骨,无言以对。
我明白他关心的并非是我,而是除我以外无人能担的责任。也许为了这责任,连他自己的性命,他亦是不在意的。
沉默良久,我终于问他:“关荻中的是什么蛊?”
父亲扫我一眼:“鬼降术。”
我微微心惊,云南雪山五圣教三绝蛊之一,专制人心神。无药可解,即便下蛊人身死,蛊亦随之死亡,宿主也会丧失全部记忆,一生无法复原。不知父亲由何处得来。
“我与他们上代教主其若燕曾有数面之缘。” 父亲解释,又向洞中望了一眼:“这些事不必告诉她。池枫既不可留,便不如永远不让她得知真相。”
我也望向山洞。犹豫一刻,终于点头。
父亲不再说话,重新审视方雁遥的坟墓。夜色犹深,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忽听他缓缓说道:
“我一生只败给过两人,池杨和他。池杨这一局指日可以扳回,而他,我终究还是输了。”
他停了停,声音忽尔有了些遗憾:“那个女人等他多年……至死不移。”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想起她寂寞双眼,她在我身上找寻父亲身影时温柔迷茫的神情… …她又何尝不是等了父亲多年,之死无他。
父亲就在此时回头,看进我的双眼,他又一次从那里看到我的心底。
“我没有忘了你母亲,” 他静静说道,“所有女人中她爱我最深… …你很象她,所有子女中你爱我至深。”
一阵颤栗掠过我全身内外,连五脏六腑都一时抖动。忽然我觉得如此辛酸… …仿佛是一个负重之人踽踽跋涉于无边黑暗,经年累月埋头前行,以为前路永远无尽,而光明永不可来,却忽尔有星辉坠地,四野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