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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页

 

  这时我觉得冷,万分孤独。

  我记起那一夜,郁山风雨如狂,当我从大哥的身上拔出我的剑,电破长空。就在那一刻,在血污的剑刃里我照见自己… …我看见自己已再无退路。此身非我有,至死方休。

  缓缓将剑还入剑鞘,我转身离开。

  大雨姑苏。

  今夜一别。

  落梅山。

  本部精锐五百人鸦雀无声地相候。

  我带领他们连夜疾行至松江境内,天将破晓,我们全数进入秘密营地。接获快马传书,森木部两百人马已乔装分散,自杭州陆续启程。

  四月十三,松江车马总行浩浩荡荡驶出二十辆大车,车中装满南货箱笼,俱贴有辽北宝盛行字样,车中自然别有乾坤。次日,松江福盛镖局大举启镖,镖师百人护送春季贡缎绣品十余船沿运河赶赴北国京师。

  五百人中如此已去三百。

  余下诸人两三人一组,乔装改扮,取道水陆两途,各自出发。

  五月初十,我已抵达呼音山麓。

  人马陆续抵达,距五月十三的最后期限仍有三天。

  … …

  当夜我离开营帐,深入呼音山中。根据他信上指引,我顺利找到了阿湄所居的山洞。

  在那个山洞外,我看见一座醒目孤坟。坟前立有一块圆石,石上浅浅一行刻字,令我一阵迷茫。

  我记起少年时在后园中相遇的男子…那时箫声…他眉间的忧色寂静温华。他吹过的曲子我还不曾忘记,他说话时廖落自伤的神情宛在我眼前。

  那是离别的曲子,他曾说过,我和一个人生离死别的曲子。

  … …

  我慢慢取出怀中的箫,在他坟前轻奏一曲。

  箫声凄寂悠扬,晚风使人惆怅。我忽然发觉有些人有些事,只是一瞥之间,已足以使人一生不可相忘。

  … …

  我看见容颜憔悴的阿湄走出了山洞。她在我的箫声中潸然泪下。

  “二哥!” 在我吹完那曲子时,她低声叫我。

  她慢慢朝我走来,问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要怎样向她解释。

  然而她也并未追问。

  她的神色迷茫无主,仿如仍当这相逢是在梦中。

  “叔叔临死时也吹了这只曲子。” 她说,声音黯然。

  我知道这些天来她已独自一人饱受煎熬,此刻要的只是倾诉。虽然那些事我已大多知道,我却仍静静听着。

  “那天夜里,叔叔终於醒了过来,烧也退了,我很是高兴。我喂他喝水,同他说话,他却不怎么出声,只默默听着,偶尔微笑。那时候关大哥在内洞里睡觉,他照顾了叔叔好几天,实在累得不能不睡。

  后来天渐渐亮起来,洞里的火快要灭了。我到洞外抱了一些柴,回来时听见响动,想是关大哥要起来了。我大声招呼他,告诉他叔叔已经醒了,却没听见他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来,我看了他一眼,吓了一跳。刚刚填旺的火一跳一跳照着他的脸,他脸上一片青灰。我迎上去问他:‘你怎么了,可是伤势反复?’ 但是他并不回答。他看着我,却又象是全没看见。他那时候的样子就象是才被人唤醒,睁开眼,却不曾真正醒来,直勾勾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他仍朝前走,我竟然被他撞到一边。”

  “叔叔看见他这样,也很是吃惊。“关荻!” 他半撑起身来叫他。但是他还不答应,继续走过去。他在叔叔身边蹲下,不说话地端详他,就好象完全不认得眼前这人,神气怪得没办法形容。我觉得一股凉气直冲上头顶,知道有什么事情已经不对了。我跳过去,伸手想要把他拉开。可就在那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

  阿湄忽然停下不说,目光直直地望着远方。

  “阿湄… …” 我宁可她说到这里便停止。

  但是她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她伸出手,抵在我胸前,她的声音异样平静。

  “然后他便一掌打在叔叔的胸前,就打在这里… …叔叔看着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血溅了关荻一头一脸。他也不去抹,站起来,跨过叔叔,走出了山洞。”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想起去看叔叔的伤势。一撕开他的衣襟,我就知道他不成了。他中掌的地方全都凹了下去,胸骨整个的碎了。我怔在那里,好半天才听见他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脸白得可怕,溅着方才的几滴血,他说话时有咻咻的喘声。”

  “ ‘不能怪他… 他一定是中了蛊…要小心… 他已经不是他了……你要回… 回红莲山庄去…” 他忽然就呛住,拼命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还勉强对我笑。 他跟我说,‘别哭… …你妈妈和我,我们都要你过得快活。’ 他见我还是哭,就拣起旁边的箫,开始吹一首<<探春消息>>。很快活的曲子,我小的时候便听他吹过,我知道他只是想要哄我开心。但是箫声断断续续,曲子都转了调。他的目光都散了,手也在不停地抖,他胸口起伏得厉害,象是随时都会喘不过气。后来他不得不停下,又咳嗽,呛出很多血来… …我终於忍不住了,求他不要再吹。但他看着我,笑笑说,‘是你说过不要我停下。’ ”

  阿湄向我转过头来,出神微笑:

  “二哥,你知道么?我和妈妈生得很象,叔叔那时又把我当成了妈妈… …他就那么瞧着我,眼里又是温柔又是伤心,不知不觉就换了一只曲子。那是妈妈临死那晚他吹过的曲子,好听又凄凉,得就象要招出一群素衣服的小人来在月光底下慢慢地跳舞。他一遍遍地吹,总不肯停,后来都全不成调……箫也哑了,是他的血滴了进去,噗噗地闷响。后来他终于把箫拿开,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报歉地说:‘对不起… …阿翎。’ ”

  “我觉得从来没有心痛得那么厉害,我想就让他把我当成妈妈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对他说:‘不要紧,我们又在一起了,以后再也不用听这别离的曲子,’ 他听见我这样说,眼睛就忽然亮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眼里的神气我从没见过,好象已经伤心了整整一辈子,才换来这么一小会儿欢喜,所以才能深成那个样子。

  “他象是很快活了,却又轻轻皱着眉头,似乎还没把握这些是不是真的。他慢慢朝我伸出手臂,我一刻也没有犹豫。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是我在紧紧地抱着他。我听见他在我耳朵边上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象是实在累得狠了,却又心里满足,他低声说了句:‘唉… 阿翎…’ ,然后他抱住我的手臂慢慢滑了下去……”

  … …

  我看着阿湄,她的眼睛完全是干的。她脸上的神情我从未见过,那决不该是一个十八岁少女的神情。忽然我感到害怕,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湄!”

  她目光一闪,回过头来。

  她望着我,仿佛一时不知道我是谁,错一错眼神,才认出是我。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忽然她问我:“二哥… …你知道关荻为什么要杀他?”

  我心头一跳,却只摇了摇头。

  阿湄冷冷笑起来,在我记忆之中她从不曾笑得这样冰冷。

  “你猜不到,是么?我也猜不到。我想叔叔已经猜到了,却不肯告诉我。他说关荻中了蛊,我知道什么是蛊,但我却不知道他何时中的,怎样中的。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是何人为他下的蛊,我真的猜不到… …直到那天晚上,我遇见那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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