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仍然一心求死,我会先灭了慕容家。”
无人知道这冷淡威胁其实不过是我恐慌而悲哀的恳求。
两个月后,当她伤势痊愈时,我毁去了秘库里所有的夜明珠。
从那时起,她在这黑暗的地库里生活了七年。
但是也从那时起,她再也不曾让我看见她,碰触她,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我所拥有的只是她的呼吸,她脚步的轻响,她始终不能治愈的低咳。
我每夜都去探望她。坐在她石室的门边,告诉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或是只默默坐上一阵。
有时我会在石室中睡着。但我总会在天明前醒来,回天杨轩。
除去池枫,无人知道我们的秘密。
我修书慕容安,告诉他她的死讯。我甚至为她在池家墓地修造了坟墓。
我让所有的人都以为慕容宁已死于那场令红莲峰从此荒芜的大火。
我让她成为我最深的心底痛苦而又慰藉的秘密。
那在最为深寂的黑暗里咫尺不见的那个女子,我只需要知道她仍与我活在同一个世间。
七年以后慕容湄来到池家。
我告诉慕容宁时她呼吸忽然急促,使我明白这消息对她的震动。
第二天,我将慕容湄带入了秘库。
四壁点起火把,但我知道光明不会漏进石室之中。
我带慕容湄划船荡过湖水,故意与她谈了很多慕容家的事情。我知道慕容宁一定在石室内倾听,因为我甚至听见她不由自主发出的叹息。
“你听到什么吗?” 慕容湄一凛,四面张望。
“没有。” 我说。
她沉默,忽尔自嘲地一笑:“我还以为,会是宁姑姑的鬼魂。”
我心中一惊,打量着她。
而她的目光却格外纯净坦诚:“ 我不是故意提及。虽然我也听信过那些传言,现在却不再相信。”
“为什么?”
她凝神看我,静静说道:“因为你很爱她。”
我心中一窒,却只漠然发笑:“你知道些什么?当年的事,是确是我逼她的。”
她转开了脸,亦转开了话题。却在离去时以一种洞悉一切的坚定轻声道:
“若不爱她,你又何必为她自责伤心?”
那晚将慕容湄送走后,我去看慕容宁。
我倾听她的呼吸,知道她一夜无眠。
她依然一言不发。
我想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开口,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然而今天她终于对我开口,当我告诉她我已决定攻打慕容门。
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也许是因为她发觉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死,而我再没什么可以拿来威胁。
“七年已经很长,” 我缓缓说, “多谢你,肯多活这七年。”
她沉默着。
我摸到身后的石扭,石门无声地滑开。
一脚已踏出门外,忽然我站住,回头。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希望这里可以有一线光明,让我可以最后看一眼她。在黑暗中,我徒劳地凝望她的方向。
下一刻在悉娑声响里乍然亮起的微光令我几疑身在梦中。
… …
忽然间我可以看清她坐在椅中的侧影。
还有,她穿着青裙。
她手上的一方手帕里,托着一粒小小的夜明珠。
她终于让我看见她,在漫长的七年以后。
一瞬间仿佛天荒地老都已横陈眼前,我泪如雨下。
… …
轻轻退后一步,石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
我看见石屋中的光华慢慢轧扁,终于消失了最后一线。
冰冷的黑暗一拥而上,潮水般将我霎那吞噬。
第七章
灭门
慕容澜
乌云叠聚,如要压毁重楼,天色宛如泼墨。
我独立万象阁扶栏西望,风云盈袖,暴雨只在眉睫之间。
四月十一。
… …
雷声轰然大作,我甫入书房, 雨柱已激上石阶。开门时的狂风将灯火卷得猛烈一斜,几乎熄灭,三叔忙以衣袖护住。
我关上房门,将惊风骤雨关于门外。
“可是出发的时辰?” 二叔抬头问我。
“再等一刻。” 我在案前缓缓坐下。
这一刻钟极其漫长,久久无人说话。
我凝望桌上白铜沙漏,旁边香炉袅袅白烟。沉水香加松雪香最能安神定性,然而我听见二叔三叔依然气息浮躁。也许到如今一步,已无人可以泰然处之。
今夜所有家人将趁大雨潜出慕容府,进入西山密窟。整个过程不可有丝毫泄露,否则便会功亏一篑,万事皆休。
……
白沙缓缓漏下最后一粒。
时刻已到。
二叔霍然起身,低声道:“我去传令秋飞,月渡两组。” 三叔亦起身,他是去点齐第一批离府之人。
我默默点头。
房门打开,刹那一涨的风雨喧嚣。
我凝视着二叔三叔离去的背影,知道慕容家筹谋几十年的计划终将于今夜启动。
人事已尽,从今而后,成败生死胜负存亡,唯有视之天意。
亥时二刻,月渡秋飞两组已在方圆十里内巡查结束。
半个时辰之内,四辆马车辗转进入博山弄丁宅,第一批家人应该已由那里枯井下去,入密道,直赴西山密窟。
我远远缀于车后,暗中巡查。雷雨声掩去辚辚车马动静。一切极其正常,暴雨深夜,城中并无人迹。
二叔开始护送第二批家人。
一切顺利。
他们平安进入丁宅时,更鼓悠长贯穿街巷,子时方至。
最后一批只是一辆马车,车中坐着老夫人,大夫人,我唯一仅剩的幼弟慕容沦,和他的母亲四夫人。
这辆车由我亲自护送。
我们所走路线与先前不同,车入东平巷方宅,穿墙而至博弈小街甲居,再由后门以三乘小轿抬出入林记绣馆。
绣馆夹壁内密道直通密窟。
一切毫无差错,直至我们在林记绣馆前停下。
雨声嘈杂之中,我分明听见身后七丈左右一声响动并非寻常。
我心头一震,猛然倒掠,退过巷口。
刹那间一股腥气破雨而来,我拔身跃起,险险避过一片喂毒暗器。然而四道风声已由右面巷中急电般逸出,擦身而过。眨眼已分扑四面,追之不及。
闪电忽来,直裂长空。四道人影已踞我丈余。
我长剑出鞘,凝神贯力,猛然翻手掷出。剑华如白虹凛冽,乘风御电而去,在空中圆弧轻转,抹过四人脊背。
电光寂灭。
四声惨呼似已连成一线,沉重的倒地之声。
长剑挟风兜回,微微啸鸣,重入我手中。我接下,长舒出一口气来。
此时才有人奔至我身边。我命他们处理尸首,彻底搜寻。
林记绣馆大门虚掩,小轿已抬入门内。我正待进门,忽听身边一声冷笑。
大夫人仍未进去,冒雨站在阶前。黑暗中她的目光如噬人幽火,无限凌厉怨毒,我心头猛然一跳。
她咬牙切齿:“就是这把剑么?你是不是用这把剑杀了源儿?”
霹雳狂雷就在此时轰然炸响。
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我的剑,看它隐没在暗夜里的寒光。我的手在剧烈发抖,无法控制。
我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大夫人却已近失常,她忽然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为什么不敢?”
我退后一步,门内已及时冲出两人将她制住。老夫人的声音冷冷传来:“湘芜,这是什么时候,容得你如此胡闹?” 大夫人在挣扎中被拖入馆内。
我默然无语,听见老夫人不辨喜怒的声音穿过雨声而来:“澜儿,一门生死荣辱,此刻都着落在你身上… …希望咱们并没有看错。”
我心中一凛,沉声答道:“祖母放心。”
门内再无言语,大门缓缓合上。
忽然我身边只剩下滂沱大雨,漫漫长街延展无尽。无边黑夜仿佛要将我压进深深土层,又或者要将我寸寸榨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