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她,以我毕生未有的轻松与温柔。
“嫁给我吧。” 我说。
她默默望我,然后,忽然间,她扑在我怀中。
她抱得我那么紧,令我全身的伤口一时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没了我,令我觉得所有那些伤口不过只是些痛楚却美丽的花开。
我没有想到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当我的伤好了七成时。
我们寄居之处的老夫妇告诉我说,她有要事离开,要我安心养伤,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种预感令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觉得压抑而沉闷,呼吸艰难,仿佛重回幼时,那场吞噬了我父亲的暴风雪即将来临。我知道那天会有可怕风雪,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离开了云桐山。
在我出山后住下的第一间客栈里,听见一群行脚商谈起近日轰动一时的一场婚事:慕容宁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从没有象那天一样失去自控,我厉声逼问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顾他们已经体如筛糠。当我相信一切都属实以后,我胡乱寻了一匹坐骑,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达红莲镇时尘土满面疲惫不堪,我看见遍地炮竹残屑细碎金纸,人们告诉我想要凑热闹已经太晚,池杨与慕容宁已在两天前成婚。
我再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我进了一家客栈,倒头睡下。醒来时,我觉得胃中如有万刀翻搅,才发觉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吃过食物。
我有生以来唯一一场大病就是在那时。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虚浮,唯一确切的感觉是我沉陷于一团无法拔足的粘稠灰浆。
病愈后我搬离客栈,进入了镇北的山岭之中,打猎为生。我常潜去红莲山庄附近,耐心观察地势守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见池杨带领大队人马出庄而去,守备一时松弛。我终于在一个雪意阴沉的晚上潜入了山庄。
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种天意的指引,让我走向山庄里那座红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爱过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后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仿佛早已知道会见到我,她的平静竟与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来了。” 她的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当我终于问出那句话时,我觉得口中满是铁锈的气息:“为什么?” 我说。
她无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决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宁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么?” 她说,“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家族,放弃了你。”
我霎那无言。
其实我何尝不知她是为了什么。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荣耀门庭其实已岌岌可危,不然他们决不至于冒险收留紫背金刀叶沧元。而以和亲与池家结盟,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捷径。
我明明事情知道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却一定要亲耳听她告诉我,听她将事情交代得简单明了残酷清晰。
忽然间我觉出自己万分可笑,我克制不住我浮起的笑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你不该来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疾掩而来的脚步。数百只火把亮起,将四周映如白昼。原来池杨率众而出,不过只是一个诱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这是一个圈套,我仍然会来。
我对数百围困我的人不闻不见,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颜。那从前烟丝花影中的少女容颜已无处可寻,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加陌生。
她比从前更美,幽沉沉的艳色使人失足,完全成为一朵深红的莲花。
我忽然想起这山庄,还有这山峰的名字。
红莲山庄。红莲峰。而她是这里的一枝红莲。
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关荻?” 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 我听见慕容宁在他身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腰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蒙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迷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入我胸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拔出。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 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缠进这离乱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 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 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 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满。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将它们一一擦干。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保存我们相遇的证据。” 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 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转过身,我走入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身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 …那侧身斡旋时,又终究逢迎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入积雪。
我已身在高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血过多的脑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血流喷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万山岑寂。
我看见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润,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血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艳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 * * * * * * * * * * * * *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满油膏的白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我是慕容湄。” 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