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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页

 

  我望着她,以我毕生未有的轻松与温柔。

  “嫁给我吧。” 我说。

  她默默望我,然后,忽然间,她扑在我怀中。

  她抱得我那么紧,令我全身的伤口一时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没了我,令我觉得所有那些伤口不过只是些痛楚却美丽的花开。

  我没有想到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当我的伤好了七成时。

  我们寄居之处的老夫妇告诉我说,她有要事离开,要我安心养伤,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种预感令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觉得压抑而沉闷,呼吸艰难,仿佛重回幼时,那场吞噬了我父亲的暴风雪即将来临。我知道那天会有可怕风雪,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离开了云桐山。

  在我出山后住下的第一间客栈里,听见一群行脚商谈起近日轰动一时的一场婚事:慕容宁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从没有象那天一样失去自控,我厉声逼问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顾他们已经体如筛糠。当我相信一切都属实以后,我胡乱寻了一匹坐骑,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达红莲镇时尘土满面疲惫不堪,我看见遍地炮竹残屑细碎金纸,人们告诉我想要凑热闹已经太晚,池杨与慕容宁已在两天前成婚。

  我再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我进了一家客栈,倒头睡下。醒来时,我觉得胃中如有万刀翻搅,才发觉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吃过食物。

  我有生以来唯一一场大病就是在那时。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虚浮,唯一确切的感觉是我沉陷于一团无法拔足的粘稠灰浆。

  病愈后我搬离客栈,进入了镇北的山岭之中,打猎为生。我常潜去红莲山庄附近,耐心观察地势守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见池杨带领大队人马出庄而去,守备一时松弛。我终于在一个雪意阴沉的晚上潜入了山庄。

  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种天意的指引,让我走向山庄里那座红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爱过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后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仿佛早已知道会见到我,她的平静竟与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来了。” 她的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当我终于问出那句话时,我觉得口中满是铁锈的气息:“为什么?” 我说。

  她无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决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宁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么?” 她说,“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家族,放弃了你。”

  我霎那无言。

  其实我何尝不知她是为了什么。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荣耀门庭其实已岌岌可危,不然他们决不至于冒险收留紫背金刀叶沧元。而以和亲与池家结盟,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捷径。

  我明明事情知道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却一定要亲耳听她告诉我,听她将事情交代得简单明了残酷清晰。

  忽然间我觉出自己万分可笑,我克制不住我浮起的笑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你不该来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疾掩而来的脚步。数百只火把亮起,将四周映如白昼。原来池杨率众而出,不过只是一个诱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这是一个圈套,我仍然会来。

  我对数百围困我的人不闻不见,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颜。那从前烟丝花影中的少女容颜已无处可寻,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加陌生。

  她比从前更美,幽沉沉的艳色使人失足,完全成为一朵深红的莲花。

  我忽然想起这山庄,还有这山峰的名字。

  红莲山庄。红莲峰。而她是这里的一枝红莲。

  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关荻?” 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 我听见慕容宁在他身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腰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蒙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迷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入我胸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拔出。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 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缠进这离乱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 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 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 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满。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将它们一一擦干。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保存我们相遇的证据。” 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 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转过身,我走入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身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 …那侧身斡旋时,又终究逢迎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入积雪。

  我已身在高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血过多的脑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血流喷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万山岑寂。

  我看见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润,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血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艳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 * * * * * * * * * * * * *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满油膏的白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我是慕容湄。” 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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