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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页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相继他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发现了唯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

  当夜我潜入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 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激。”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我流出的血如水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你的血比旁人多么? 每次见你,都在跟人拼命流血。”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血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我站住,回头。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熔透这样的黑暗,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轻柔光洁,闪烁着荧光。

  “这一次,让我看见你。” 我说。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带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来时,我终于看见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她的美丽超乎我一切想象和语言。

  看见我醒来,她对我轻轻一笑。她手中玩着那个已用空的瓷盒,问我:

  “怎么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药? 怕它有毒?”

  “不是。” 我说,不知如何再去解释。

  我望着她,想起她从前惊鸿一瞥的出现,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随我而来。我想起闻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个女子,美丽绝伦而又会偶然离开深闺,出没于市井。忽然我问:“你是慕容宁?”

  她一怔,笑起来:“你真的很适合做捕快。”

  我摇头:“不过是你容易辨认。”

  她扬眉望我,意似询问。

  我看着她,然后我说:“再没有别人会象你一样美丽。”

  她忽然红了脸,转过头去,我以为她要生气了,不会再睬我了,然而我听见她说:“我从不知道这句话这样好听。”

  以后的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畅快张扬的时光。我令整个江南黑道切齿痛恨而又闻风丧胆。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灵活,我的感觉从未如此敏锐,我的信心从未如此高涨,我的武器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所向无敌,连负的伤,流的血,都令我觉得是一种无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给她偶然得来的一只鹞鹰,它卓绝的识人认路本领,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当我一路跟踪悍匪于荒山沼泽,蚊虫毒瘴令我几日不能安睡,却抬头看见渺远云层中微如粟米渐而放大的鹰影,霎然间所有疲惫艰辛我都甘之如饴。

  在公事的空档里,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与她在慕容府的废园中相会。她是这样言笑灵动的女子,每次总面总不免轻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间,她又会静下来,并不说什么,也不在听我说,望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温柔。

  “关荻!”

  每次离开,她总在我身后叫我。

  我站住回头,她却又只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终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这样轻易离开。

  她四下望望,终于欺身过来:

  “将来,我一定要嫁你。” 她低声说,带着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笑意。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

  那晚我没有叫住她。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复了千万遍: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在我结束了这般刀头舐血的生活以后。

  柬肃司的司主已经答应,歼灭了在云桐山一带盘踞多年的云桐七丑,我便可以从此收手。

  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杀死川西七丑换取我的未来。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猎取到那八张狐皮换取来江南的盘资。

  整整半年我单枪匹马在云桐山中浴血奋战。

  我先后杀死了六丑,最后只剩下最为狡猾的四丑华一荪。

  我落入他设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体无完肤。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觉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剧毒。

  华一荪本来可以大获全胜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觉时便迫不及待地现身。

  他站在陷阱口疯狂大骂,后来又转成崩溃的号哭。

  白亮的阳光自他身后射来,令我觉得他是这苍茫天光里一只嘈嘈挣动的鬼魂。

  他离我这么近,完全在我铁索可及的范围之内。我近乎麻木的双臂居然仍能运作,我的铁索无声扬起,套住了他的颈项。

  他的哭骂立刻消失,十分痛快地栽入了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他的尸体插挂在竹刀上,微微晃动。我在离我寸许的地方看见他凝固暴突的双眼,忽然觉得万分疲乏。

  那一刻我终于清楚看见,多年来我并非为了所谓正义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过因为我不惜一切的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局却永远难以预测。

  我在华一荪的怀中找到了解药,毒性解除后难忍的剧痛令我昏死过去。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有人会来救我,那也不过只是命运的另一个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宁。

  是鹞鹰给她带去了我一条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时赶来救我。

  半年不见,她仿佛变了很多。如果从前她美如一朵粉红的芙蓉,那么此刻她的颜色已半转为深红。一种沉香的魅艳,令人心悸神夺。过去那一抹粉红仍在,却已退到了花叶边缘,偶尔闪动在她眼底眉梢。

  “发生了什么事? 你和从前不同。” 我问。

  她凝望着我,眼神奇特,然后她忽然恢复了从前的笑容:

  “因为你总是这样受伤,让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只瓷盒来放在我怀中,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瓷盒,里边的药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这么多了,” 她说,“天下唯有两盒止血神药‘碧影露’ ,全被我从家里偷来给了你。” 她忽然停下,眼中似有薄光浮动,她说:“你总要知道小心。”

  “以后我不会再有事。” 我低声说,“这是我接下的最后一桩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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