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才尝到味道,眉眼间就打了一个折。
江照影揉好面团,用棉布仔细裹好,放到大盆子里过夜发面。
洗净双手,拿起巾子擦拭时,就看见一脸忧伤的喜儿。
「这味道……」她失神地看他,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哽咽地道:「更糟糕了。」
「唉!」他轻轻地将她纳入怀里,轻抚她的头发。
「我教过阿推好几次了,他们还是做不来。」她闷在他怀里哭泣道:「有好几回,我想回去油坊亲自教他们,可叔叔和二哥不让我进去……我又不跟他们争产,我只想做出爹传下来的麻油啊……」
他再度怜叹,收紧双臂,密密实实地护卫着轻颤悲伤的她。
「我不能怪阿推,伙计各有所长,缺的是一个统筹的总管。还有,芝麻原料也有问题……照影!我怎么办?」她抬起头,雾泪迷蒙,完全失了主意似地哭道;「难道程实油坊的百年招牌就这样毁了吗?我对不起爹娘啊!爹娘那么疼我,我却让他们失望了……」
走味的油瓶搁在架上,香醇风味不再,享誉百年的麻油失去了生命。
江照影痛心地抱紧喜儿,这些日子以来,他太了解藏在喜儿笑脸下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神色了。
挽回程实油坊迫在眉睫,若再不恢复原有的制油水准,恐怕连老主顾也会弃之而去,到了那时,最伤心的人绝对不是搞垮油坊的那几位姓程的叔侄,而是喜儿……
「你二哥他们找我回去帮忙。」
「啊?」喜儿惊喜地道:「你答应了?」
「没有。」
「回去!照影,我求你回去!」
对于她的反应,他早已有所预期,他不是不愿回去,而是——
「我本来想谈条件让你回家,可是……」
「叔叔不肯,对不对?」喜儿黯然道:「叔叔一直恨我继承了油坊,再也容不下我了。」她双拳握紧在他的胸前,神色焦急,「照影,喜儿求你,你赶快回去救油坊,也许会很辛苦,还要应付我叔叔,就当我求……」
「不要求我。」他注视她的泪眸,沉稳而坚定地道:「油坊是你的性命,我明天就回油坊。」
他是救她的命啊!喜儿流下欢喜的泪水,他毕竟是懂得她的!
「一切拜托你了。」
「有我在,你放心。」他捧起她的脸蛋,深深注目。「我会榨出真正属于程实油坊风味的麻油,教好阿推和栗子掌握榨油的步骤和重点,等到完全没问题了,我就会回来,陪你一起卖包子。」
「好。」
喜儿眨了眨睫毛,展露笑靥,将脸颊偎在他烫热的掌心里。
他想得多么周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全然的信任他。
月明风清,夜凉如水,四目相对,情深难抑,他那格外炙热的眸光瞧得她脸红心跳,正想躲进他的怀抱,他已经俯下脸,唇瓣相叠,先是轻柔地挑弄舔舐,随之转为狂风暴雨,又如野火燃烧。
他的双手游走在她的身子,或轻或重地揉抚过她的寸寸肌肤,刹那之间,她全身酥软,以为他会要了她——但他没有,他只是紧拥着她,绵密不绝地吻她,不断地轻唤她的名字,好像怕她下一刻就要消失似地……
不!她怎会消失呢?她羞涩地回应他的热吻,贪恋地吸闻他的气息,她早就属于他了,不然怎会让他又亲又抱的?
月亮悄悄地移开窗棂,两人柔情缱蜷,忘我拥吻,浑然不知屋内已经转为幽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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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照影拿刀子割开潮湿的麻布袋,往里头抓出一把芝麻。
他只看一眼,便塞了回去,这是最上等的黑芝麻,却因无人管理,就任其搁置仓库角落,放过了一个冬天,全部受潮发霉,坏了。
回到程实油坊七天了,百废待举,对于芝麻的挑、洗、炒、磨、榨,样样都得重来,总算在今天早上榨出第一桶传统风味的麻油。
作坊的榨油作业难不倒他,他也可以轻易将其中诀窍传授给其他伙计,甚至教会悟性较高的阿推取代他的工作,问题在于那四个自认为自己才是油坊真正主人的程家叔侄。
他教阿推,程顺说,不能将祖传密诀传给外人;他只好教程大山和程大川,偏生这两人天生猪脑袋,又不能吃苦;而程耀祖只会拿帐簿跟他催钱,现银却是让程顺一手把待……
这也是他放弃和程家谈条件,不愿喜儿回来的主要原因;即使重新撑起油坊,但面对豺狼虎豹也似的亲人,这只会让她更加不好过。
他没忘记他的誓言,他要保护她,绝不再让她受到伤害。
「你有什么事?快说!」隔着堆得小山也似的麻布袋,传来程耀祖不耐烦的声音。
「记得我是你叔叔,讲话客气点!」程顺怒吼道。
「我从小没人管教,不仅什么叫作客气。」程耀祖还是气焰嚣张,「管你是我叔叔、舅舅,还是……嘿嘿,我娘的姘头!」
「你闭嘴!」程顺惊恐地左右张望,跑去关起仓库大门。
「你怕什么?这时候大家都在作坊忙着,没人听到啦。」
「你听着了,」程顺喘了一口气,严正地道:「不准你再提回到油坊以前的事,你只要记住一件事,你是程耀祖。」
「是!我是程耀祖,我爹是程实,我祖父是程……」
「笨蛋!你爹叫程顶,程实是你曾祖爷爷,记清楚了。」
程耀祖嬉皮笑脸地道:「我早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然怎能帮你和你两个笨儿子打官司?」
「都叫你别提了,今天找你是有正经事。」程顺煞是忧心地道:「现下江照影回来了,可他的心还在喜儿那儿,天天回去跟她睡觉,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他们会趁机夺回油坊。」
「喜儿又瘦又干,就不知道江照影看上她哪一点?」
「哼!是四少爷太久没有女人了,母猪赛貂蝉,随便都好。」
「你既然怕江照影造反,又留他做什么?现在麻油也做出来了,可以叫他走了。」
「不行,江照影会做事,一人抵得上三个侯老爷派来的掌柜,我们务必留下他,但又不能让他和喜儿串成一气,你是油坊主子,你去负责拉拢他吧。」
「这时候我才是主子?!」程耀祖脸色一扭,「三成!」
「什么?」
「油坊的三成利润。」
「说好你拿一成的,不能再多了。」
程耀祖悻悻然地道:「你最好,拿五成,程大山两成,程大川两成,我最辛苦,却只有拿一成!」
程顺冷冷地道:「你本来哪有资格拿这一成?如果你想当程家的子孙,拿程家的钱,就得照我的话去做!」
「做就做!」程耀祖瞪视片刻,咬牙拂袖而去。
「不肖子孙,每个都是王八蛋,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程顺粗口骂个不停,再匆匆离开。
在堆叠如山的麻布袋后面,江照影剑眉紧锁,手掌摊着一把芝麻,正拿指头拨开查看。
有的受潮、有的长虫,就算残缺变色,但仍看得出是芝麻。
即使一个人离家三十年,亲情淡薄了,性情冷漠了,再怎么数典忘祖,也不至于说错父亲的名字吧。
除非……他用力挥掉手上这把败坏的芝麻,深深吸了一口气。
脑海浮现喜儿殷殷期盼的欢喜神情,他愤怒地沉声低吼,双拳紧握,猛地用力击向麻布袋。
带有腐烂气味的芝麻肉布袋开口涌泻而下,他的拳头更加用力,坏掉的芝麻流出的越多,洒了满满的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