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脚都伸进棺材一半了,还死要钱?」程耀祖无视于程顺的震怒目光,冷言冷语地道:「反正房契藏在你那儿,我拿不到,想卖也卖不掉。」
程大山和程大川对看一眼,随即挤出两张恭敬的笑脸。
「爹,别生气,油坊当然不卖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榨油,要是不赶快榨出传统地道风味的麻油,恐怕侯老爷又要不高兴了。」
「既然知道问题所在,你们三个笨蛋还不赶快想办法?」
「还没吵完?」坐在门外的栗子听了好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转过头去瞧大街。「每天吵个没完没了……哈!阿照?!」
「栗子,我来打油。」江照影站在铺子前,似乎已有一段时间,目光放在屋内剑拔弩张的四个人。
「阿照,小姐她好不好?」栗子开心地接过油瓶,忙着话家常,「你跟她说,我过两天有空,就会去包子铺看她……」
话还没说完,程大山和程大川已经抢到江照影身边,一脸媚笑。
「四少爷,你回来好一阵子了,怎么现在才来油坊呢?教我们兄弟好生想你,老想找个机会跟你赔礼。」
「是啊,四少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没想到喜儿那么狠心,不过是去喝杯酒,就让她给赶了出去,既然她不再是你的主子,你又何必回去她那儿?」
两兄弟热情劝说,天花乱坠,江照影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程大山哈腰笑道:「你想不想回油坊?我听伙计说,只有你江四少爷最懂得榨油门道了,没了你,就榨不出好油来呀!」
「程喜儿休想再踏进油坊一步!」程顺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爹,我们是请江四少爷回来,不是喜儿。」程大川先拉了老爹,忙又向程耀祖使眼色,「二哥,你也说说话嘛。」
「你是江照影?」程耀祖眯眼看江照影,拿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笑道:「我听说你的本事了,这样吧,只要你回来帮忙,我给你原来掌柜五倍的饷银,将来要是赚了钱,还会分红给你。」
江照影接过装满麻油的油瓶,掏钱递给栗子,一双幽邃的眼眸在四张各怀鬼胎的老脸转过一遍,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走了?」程大山急地大叫道:「油坊快倒了,四少爷,我就不信喜儿不担心!」
「触霉头!」程顺气得一巴掌打过去。「油坊都被你们这几个不肖子孙拖垮了,听着了,有你老子在,油坊永远不会倒!」
程大川帮哥哥抱不平,「爹,哥哥说的有理,你怎能打人?」
「没有江照影不行吗?」程耀祖也是心烦气燥,「算我倒楣!以为回来继承家产,每天有数不完的银子,没想到却是跟你们穷搅和!」
四个人又吵成一团,栗子懒得再听千篇一律的吵架内容,抬眼望向那个飘然远去的孤挺背影,只能暗自祈祷老天,快让小姐和阿照回来吧,不然油坊一定完蛋了。
第八章
三更梆子敲过,喜儿翻个身,瞧见小梨睡得香甜,她却是满腔思绪,久久无法成眠。
她干脆起身,打算到院子看星星,却听见了前面铺子传来些微声响。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吗?自从他回来后,因为房子狭小,唯一的房间又让她和小梨睡了,所以前面铺子白天开店卖包子,晚上江照影打开铺盖,就成了他的睡房。
她轻轻掀开布帘子,就看他站在桌前,挽起袖子,就着窗外明亮的月色,正低头专注地揉面团。
她的眼眶一下子湿了,明明是一个毋需她操心的大男人,她却感到极度的心疼、不舍。
彷若心有灵犀,江照影停下揉面的动作,转身看她。
「我吵醒你了?」他轻声地问,像是怕还会再吵到她。
「没有。」喜儿走到桌边,眨眨大眼睛,微笑道:「我们不是已经揉好两块面团,放在那边发了吗?」
他只是瞄了一眼盆子里的面团,双眸又回来凝视她,须臾没离开她困倦的脸庞,柔声轻哄道:「很晚了,你去睡吧。」. 「照影……」那温柔的声音几乎令她掉下眼泪,她用力摇头,仍笑道:「我站在这儿,看你揉完面,我再去睡。」
他深深望着她,明白她的执拗,也知道多说无用,只好逸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继续揉着面团道:「下回我会躲到屋外和面,不让你瞧见。」
「瞧你没在被窝睡觉,我就知道了。」
「那我可得玩戏法,变个假人躲在被子里睡觉,不给你抓着。」
她惊喜地望着他那明朗的俊容,即便他在人前还是像块蹦不出话来的石头,但在两人独处时,他的神情明亮了,笑容多了、话也多了,此刻竟还会跟她说笑!
「那你就别半夜起来揉面呀,省得花功夫瞒我。」
「多揉一块面,就能多做几笼包子。」
喜儿蓦地心头一紧,再也承受不住,两串泪水就掉了下来。
他宁可不睡,也要多增几个铜板,或许让她多剪一块布,或许让她买下一对喜欢的耳坠子,或许抓来一只鸡加菜,或许……
就算他不说,她也明白,自从他吻了她,他就是这么一心一意地守护着她;有着他的庇护,她才能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小姑娘。
「照影!」她往前伸出双臂,紧紧搂抱着他结实的腰杆,将脸颊熨贴在他温热的背部,喃喃地道:「委屈你了,委屈你了……」
「喜儿,我不委屈。」他挺直背脊,双掌深深地压入面团里。
「你怎能不委屈呢?」她转到他的身前,抬头流泪看他,为他心疼。「辛少爷找你,我才知道你是做大事业的人才,不!我早知道你很有本事,可我很自私,我想留你在我的身边,打一开始,我就委屈你了,你是四少爷,我怎能叫你做油坊的粗活?又指使你当掌柜……」
「喜儿?」
「你本领强,懂的事又多,如果江家不出事,你现在就是做大事业、赚大钱的四少爷,你应该到外面去看大山大水,去完成你的男儿壮志,而不是……不是窝在这里……陪我……陪我卖包子……」
「喜儿!别哭!」他苦于两手沾满湿黏的面粉,无法伸手安慰她,只得急急地道:「大山大水我已经看过了,我不想赚大钱,也不想干什么大事业,我唯一想做的——」他语气变得沉稳坚定,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就是守着故乡的山水。」
故乡的山水里有她吗?喜儿痴痴地迎向他迫切恳挚的眸光,再度在他瞳眸里找到了自己——片刻之间,她安心了。
她不该害怕的。自她五岁初识四少爷起,她便没有任何怀疑,就是单纯地相信他、依赖他、信任他,而这么多年来,纵使彼此命运有了转变,或悲或喜、或起或落,但她的四少爷从没让她失望过。
他俯身在她额头印上一吻,那温热气息令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喜儿,你等等,这面快揉好了。」
她心满意足地转回他身后,再将脸颊贴上他的背部,感觉他身体揉面的劲道和律动,倾听他强壮的心跳声,再与他一起呼吸起伏,如此静静依偎着,彷佛两人一体同心……
唇畔逸出柔笑,她睁开眼,正好瞧见了摆在柜子上的油瓶。
她的笑意瞬间消失,心脏猛地紧拧,立刻起身走到柜子边,拿开油瓶盖子,以指头沾起瓶子里的麻油,放到嘴里细细舔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