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恨过他,因为她爱。没有爱,哪有恨?恨他那样任性妄为,恨他那样不珍惜自己,那是真恨吗?或只是痛惜?每次很意才凝聚,又被强烈的爱盖过。她就在这种强烈的爱恨漩涡中挣扎了10年,稍一清醒,他已去了。
他已去了。
她心痛如刀割。就是这么短的一刹那,就是这么轻易的,他已去了。去得——仿佛不需要考虑。
“之浩生下来就是悲剧,”母亲又在喃喃诉说着。“算命的说我命中无子,我为什么偏偏要强求?他不该来人间走一遭的,我为什么要害他来受罪?”
受罪?或者是。
之浩短短的一辈子比别人可能丰富几倍,他仿佛把生命中应有或不应有的都浓缩起来,点缀着那悲剧故事。他的五彩缤纷、多姿多彩,在他自己的感觉上可能是享受、是满足;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受罪。精神的痛楚、肉体的痛楚像波涛一样起伏着。他快乐过、痛苦过,然而这么年轻,当然是悲剧。
“你说,他很不恨我?”母亲转身望着宿玉。
宿玉泣不成声。
恨与不恨都没有人再能知道,已随他而埋葬。死人没有思想感觉(是这样吧),但留下的伤痕却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妈妈,平静些。”之曼拥住母亲。“为什么不想想,可能死亡是他的解脱呢?”
是不是解脱?上帝,谁来回答?然而拥有之浩那样的一生——是解脱吧!大部分人都会这样说。
“别太伤心,让他九泉之下能平静。”之萱也说。
死人该是平静的吧!但是活着的人呢?
宿玉用纸巾抹抹鼻涕,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
那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令她的血一下子往头上冲去,她觉得自己双手突然变得冰冷,呼吸也急促了。
霍然转头,她看见两个年轻的男女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她认得他们,真的,她认得他们。
“不——”她指着他们尖叫。“不许他们过来,不许——赶他们走,我不要看见他们。”
“翡翠。”之曼一把抱住她。“不要这样,冷静些,他们也是来祭之浩。”
“不——我不要看见他们,他们是魔鬼、是刽子手,走,走,你们走——”她大哭,整个人就要崩溃了。
“翡翠,”之萱苍白着脸。“不要这样,他们是善意的,与他们没有关系——”
“走,走,你们走,”她喊得歇斯底里。“我不要看见你们,魔鬼,魔鬼,魔鬼——”
来的人却没有离开。
他们也在墓前上香,供上鲜花、水果。一切的事都在沉默中进行,除了宿玉的哭喊之外。
英家的人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更没有说话,只在一边看着他们拜祭,看着他们离开。
细细的雨又开始飘,宿玉的哭喊声也减低了,终至轻不可闻。
山坡的墓地又只剩下她们四个女人。
“我们——回去吧!”之曼打破沉默。
没有人出声,却都慢慢地往山下走。雨渐渐大起来,淋湿了她们的头发,淋湿了她们的衣服,也淋湿了她们的泪眼。
汽车往纽约疾驶,远离了墓地,却没有远离悲哀。
“去唐人街吃饭吧!”之曼试探着说。她是大姐,一直是她比较冷静。
“翡翠,你说呢?”之萱问。
“我想回家。”宿玉的声音因哭喊而沙哑。
“总要吃些东西的,不能病倒。”之曼说。
“我没事。”她黯然。“刚才失态——很抱歉。”
之曼的母亲突然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之浩娶不到你,是英家没福气。你这么对他,之浩泉下有知一定感激不尽。”
“妈妈——”之曼微有责备之意。“翡翠才平静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讲?她恨姓王的一家人有什么不对?是他们杀死之浩——为什么要假惺惺的来上香?”
“妈——”之曼的神色更严肃。“王家并不是一家人都杀人,犯法的人已受到惩罚。”
“杀人者偿命,法宫为什么不判他死刑?”母亲叫。
“伯母,”宿玉握住之曼母亲的手。“刚才我太激动。其实——王家受的痛苦也不比我们少,不判死刑——也许比判死刑更痛苦万倍。”
“痛著万倍人还在,活总比死好。”母亲哭着。
“不要再仇视人家,当初——之浩难道没有错?”之萱忍不住说。
“他有天大的错又怎样?人都死了,还不一笔勾销?”
“妈妈——”之曼叹息。
是非曲直,实在太难分得清,法律也不行。
“我们去唐人街吃东西。”宿玉吸一口气。“我请伯母,因为明天我就回香港。”
“明天你就走?不多住几天?”母亲捉住她的手。很微妙的错觉,见宿玉如见之浩。
“我有工作。下次再来。伯母何时回去?”
“妈妈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之曼说:“等暑假有空我陪她回去。”
“但是——之浩的墓还在这儿。”母亲黯然。
这原是一个令人黯然的故事。大家的心都益发沉重了。
第三章
宿玉被空中小姐叫醒,告诉她飞机已在香港上空。她放直椅背,看看身边的可宜,人还有点模糊不醒。
从纽约上机就一直不能入睡,捱到日本已金睛火眼,她知道再不休息一下必然倒下来。在东京再上机时,她要了一大杯白酒,不理三七二十一的一饮而尽。当时只觉血液一下子往头上冲,意识逐渐模糊。她是这么睡着的。
也许是酒,她还觉得头昏,人有点浮。
“到了。”可宜的声音仿佛从好远传来。“旅行是好,长途飞行难捱。”
“下次陪你去日本买东西。”宿玉说。
“不了。起码半年没有假,”可宜愉快地指指另一边的哲人。
“工作重要。”
她是愉快的,因为哲人赶去陪她。女孩子在各方面都独立了,可是她们的快乐还是大多数来自她们的男伴。
爱情。
“回去起码休息3天。”宿玉苦笑。
☆☆☆
“你脸色非常不好。一到香港我们先送你回家。”
“好在睡了3个小时,”宿玉摸摸脸。“还支持得往。”
哲人望着她好一阵子。
“明年别再去纽约,太伤元气。”他说。
“别阻止她,养精蓄锐一年,就为了纽约行。”可宜说。
“过去的为什么不让它过去呢?拖下去对谁都不好、都不公平。”哲人比较理智。
“原就是不公平。”宿玉淡淡地笑。“它既然发生在我生命中,我只好接受。”
“你不像这么灰的人。”
“我只是固执。”宿玉摇头。”也许很多人觉得我傻。但值与不值,我心中自有天平。”
哲人不出声了,他懂适可而止。
然后飞机停下来,他们离开,经过一连串移民局、海关手续,终于走出机场。
正想找的士,看见天白和他的车驶过来。他一声不响地替他们把行李提上车,一副任劳任怨还理所当然状。
“谁通知你来的?”可宜问。她见宿玉沉默地缩在后面。不得不打圆场。
“我去问宿伯母。”天白在倒后镜看宿玉。“翡翠,你看来累坏了。”
宿玉不响,仿佛没听见他说话。
“是累坏了,累得连话都不想讲。”可宜说。
“那就什么都不说,我先送你,”天白体贴地说。“你回去冲个热水澡,然后立刻上床。”
“偏心。我们家比翡翠近。”可宜是故意的。
“你们俩捱得住。”天白笑。
他完全不介意宿玉的冷待。
他把宿玉的行李送上楼,任哲人和可直在车上等。宿玉一直不出声,直到他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