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你尽管说,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帮得上。”
“是这样——。” 程子祥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是我的家务事,实在不应该麻烦舒小姐,可是——,唉!”
“没关系,程先生,你说好了。”
程子祥感激的点点头,又是一阵叹息。
“多伦——,多伦他从家里搬出去了。” 程子祥抬头看了看舒云;“一个月了。”
“为什么?”
“他不满意我这个做父亲的。”
这问话,回答的那么简单,却隐藏着极大的伤痛,这一切,舒云全看在眼里。
“舒小姐,你是比一般人更了解人们的各种感情,尤其一个父亲对儿子。我就这么个儿子,我太太死的又早,我还寄望什么?或者我管他管得过严了一点,可是,他这么大了,很多道理,不须要说明,他该懂得,干涉他,限制他,这些不全都是为了他。”
舒云看到一张焦虑的脸,那张焦虑的脸,如果旁边没有人,他是会难过得落泪。
“舒小姐,不瞒你说,多伦认识你这件事,我很生他的气,而且,对你也很不谅解。”
“我了解,这没什么错,以先生的立场,这是必然的。”
“他跟你认识,我们父子发生了第一道鸿沟,很深的一道鸿沟。”
程子祥很难过,似乎也很懊悔。
“为了这件事,我打了他,打的……打的太重了。”程子祥回忆起来,内疚得眼眶都红了:“要是没有人拦,那次我真会失手打死他,其实——,他会犯那么大的错,也怪我——,我平时对他管的是太严了。”
这就是人类的感情,爱的深,责备深,一样的,懊悔起来也深。程子祥摇头,拍着自己的膝盖骨。
“这次,他爱上一个报纸通缉的逃狱犯,每天带着伤去陪那个女孩,学校又开学了,他什么都不管,我并不反对他谈恋爱,可是偏偏每次都那么不合常理。”
讲完,程子祥抱歉的抬头看了舒云一眼。
“尤其,居然对象是个逃狱犯,一十九岁的女孩,年纪轻轻不但坐牢,还能逃出来,真是好可怕的一个女孩,我能不阻止吗?我是他的父亲呀。”
“程先生,有件事你大概还不清楚。”舒云点了根烟,换了个坐姿:“你说的那个女孩,叫罗小路,是不是?”
“就是这名字。”
“程先生,你还记不记得,你家有一次遭小偷,是金嫂报的案?”
“对,有这回事。”
“偷东西的就是这罗小路。”
“哦?是她?”程子祥大吃一惊。
“罗小路是多伦的朋友,金嫂报了案,罗小路被判刑一年,多伦一直觉得很歉疚,在罗小路坐牢时,多伦时常带点吃的去看她,这次因为我,使多伦受伤住院,罗小路在监牢里知道了,冒生命的危险,割腕自杀,从医院逃出来,找人打了陆先生。”
舒云停下来,静静的看程子祥惊愕的反应。
“这样的一个女孩,你觉得她可怕?多伦对她的歉疚,她对多伦的感激,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彼此之间,有那么深挚的诚恳,发生爱情,是很自然的。当然,你阻止他们有你做父亲的理由,但有时候,大家处的情况不同,这方的理由,用到那方,中间的错误,会弄得多糟,根本不是某方能想得清楚的。程先生,我这样说,不晓得你是不是能明白我的意思?”
程子祥一句话也没说,一次又一次的拿下眼镜,一次又一次掏出手帕,一次又一次的去擦眼角。
“多伦是个善良、单纯的男孩,罗小路也是个好女孩,你知道吗?程先生,多伦逐渐像个二十二岁的男孩了,这都是罗小路直接间接对他的影响。”
程子祥擦了最后一次眼角,懊悔而带着近于恳求的目光抬起头。
“舒小姐,今天你这些话更增加了我许多的懊悔,可是,我,我不能去求我儿子呀!我是懊悔,可是,我能找到他面前,告诉他,我做的过分了,请他原谅,回家吧,别让我这个老爸爸日夜不能安睡——?”
又是一眶老泪,程子祥激动的也顾不得掏手帕了。
“舒小姐,你总是他的朋友,由你出面去要他回家,比我自己——,总是适合一点,今天我这样来打扰,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所以,无论如何,请你要帮我这忙。”
程子祥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张写着字的纸。
“这是我两个礼拜来,打听到的地址,多伦就住在这,我自己——,我——,我想,舒小姐,就麻烦——。”
程子祥话讲到一半,电铃响了,程子祥停下来,舒云往门口看看,站起来。
“坐一会儿,程先生,我去开个门。”
门开了,出了一个意外,惊讶和尴尬场面,那简直不能形容了。
进来人是谁?
是金嫂,那个忠心的老管家老仆人。
程子祥握着纸条,镜片后还透着潮湿的红丝,那只握纸条的手,弯弓着,像一个犯案被逮到的人。
舒云也是尴尬的,为难而不知该怎么办的好,刚才,对程多伦出走,为顾及程子祥的尊严,故作一无所知,金嫂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却这时候钻来,老天!这是多难收拾的一个场面?
而金嫂呢,她的手几乎没地方放了,两只小脚,伸直站在那,笑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看看程子祥,看看舒云。
一片静默后,程子祥干咳了一下。
“金嫂,找舒小姐有什么事吗?”
舒云还来不及阻止,那个忠心,即没什么脑子的旧式女人,结结巴巴,抢先了一步。
“来看多伦有——有没有消息,我前几天来——。”
舒云急坏了,一口打断金嫂的话。“哦,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碰到金——。”
程子祥放下一直弯弓的手,看了看纸条,放回口袋,又是一声干咳打断了舒云的话。
“舒小姐找过多伦了?”
舒云望了金嫂一眼,点点头。
“他不肯回家?”
舒云真不忍心回答,这个盼子心切的父亲,他连儿子住的地址都打听到了,告诉他,程多伦不肯回家,老天!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答案啊!
“今天打扰舒小姐了,真是很不好意思,我公司里还有点事,我——。我先走一步了。”
程子祥走了,望着那个抱着希望来,却背着失望,沮丧与更加的难过和伤心而离去的身影,舒云的眼泪,已经禁止不住了。
正如程子祥说的,感情分好几种,但,有哪一种比一个已经懊悔,在殷切盼望儿子回来的父亲,更令人心碎、心酸?
☆☆☆
思索、考虑了很久,舒云知道再去找程多伦,一切也都属枉然,那孩子固执犹如一面铜墙,如果他搬出去,纯为与父亲赌一口气,劝说与开导也许还能动摇他,但事情不是这么单纯,他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是那么令人赞赏,舒云觉得,再去劝他回家,简直是件冷酷而不谅解的行为。
但,程子祥那份盼子的心情,使得舒云无法坐视。
如果有一股力量能使程多伦愿意放弃自己的固执,这是唯一可循的途径,有这股力量的人舒云晓得、是那个自己一直很欣赏,现在正关在监狱里的罗小路。
这是个办法,可是,中间又出现了困难。
程多伦说,只要是探监的日子,他都会去看罗小路,很显然,自己没有机会去见罗小路。放弃这个可以一试的办法吗?
舒云点了根烟,闭上眼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