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晓得我搬出来的原因吗?”
“晓得一点。”
“是金嫂去找你的吧?”
舒云点点头。
“我晓得不是我爸爸。” 程多伦那张掩在烟雾后的脸,有一抹似凄凉的苦笑:“我太了解他的个性了,纵使他心里盼望我回去,他也不会主动讲出来,尤其我是在那种情况下出来的。”
“多伦,我不是说教,你觉不觉得,你这次出来,完全忽略了你父亲的立场?”
程多伦喷出一口烟,沉思了一会儿。
“如果你这问话,是在我刚搬出来的时候对我讲,我会很激动的拒绝回答,不过,现在,我冷静,也可以回答你了。”
再吸了口烟,程多伦弹了弹灰。
“人活在各种角度扮演各种角色,角色不同,立场也就不同。我爸爸是个好爸爸,他担忧我,关心我,重视我生活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问题是,他常常忘记,他那个二十二岁的儿子,应该扮演一个二十二岁的角色。”
程多伦的眉心,深深的打着结,紧紧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一个父亲的角色要求太高了,认识你的时候,我开始发觉,我爸爸给我的范围,竟比别的父亲窄了许多,我的年龄是二十二岁,但伸展在一个甚至只有十二岁的空间。”
程多伦抬起头,手心的力量,按压在餐桌面上。
“罗小路逃狱的开始,我只是感动,只是歉疚,我每天从医院溜出来,企图劝她投案。可是,逐渐地,我在没有预备的情况下,发现我很自然的接受了她,包括一向我看不惯的粗野举动,和她一句话一个他妈的讲话方式,我爱上了她。”
程多伦看了舒云一眼,低下头,又抬了起来。
“这种感觉,跟和你在一起时候,完全不同,小路实在是很纯的女孩,我们在一起,我明显的感觉我二十二岁了,她需要我给她力量。如果说,你令我成长,那么,小路使我成熟。”
舒云静静的听,专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楚的听着。小路,这个好女孩,她帮助了自己解脱了一个沉荷的歉疚。
“舒云,我讲了那么多,你能懂小路对我的重要了,不是吗?”
“我了解。”
程多伦重重呼出一口烟,眉心结得更紧,更紧了。
“小路听了我的话,答应去投案,但她要求给她两天的时间,两天里,我们要每一分钟在一起,我答应她了。事就这么巧,在小路两天后就要去投案的那天,我爸爸不给我一点妥协,他要小路马上投案,否则,他要报警。”
“你为什么不要求你爸爸?你可以对他解释呀!”
“我要求了,我得到的是一口回拒的答案,斩钉截铁的回拒。”
“结果你送小路去投案了?”
“被别人报警,罪刑是不堪想像的。” 程多伦冷冷的一笑:“最后我是送小路去投案了,在我爸爸规定的时间内去投案了。”
“所以你就因此搬出来?”
“我不否认当时我恨我爸爸这样威胁我,我一直欠着小路,她入狱,她割腕自杀送医院,然后逃出来,她揍了你,我骂她,从开始,我就欠着她,我欠她太多太多,而她要求我给她两天的时间,我竟不能做到,那时候,我真的恨我爸爸。”
“你不觉得你这样搬出来,对你爸爸而言,是件不公平的事吗?”
“单就小路的事来讲,是不公平了些。可是,前面我说过了,我爸爸给我的范围,比别的父亲窄了许多,在那个空间里,我永远只是我爸爸儿子,人生的舞台有多广?我真的要水远比别人晚一步长大?现在,你明白吗?我应该搬出来,我是在帮助我自己,也是在帮助我爸爸,我不要他那个已经二十二岁的儿子,却没有二十二岁的自治能力和信心,这些对一个男该来说,是他的财富。”
舒云感动于眼前这个勇敢的男孩,他有他道理,一个合理而值得鼓舞的道理。可是,今天抱着的是怎么样的一份态度?那个日夜望儿子的父亲,他能明白他的儿子,他会感动,他会零涕,但是感动与零涕外,他还是他的儿子,唯一的独生子。
舒云矛盾得厉害,要怎么做?到底怎么做?一个勇敢的可爱男孩,一个爱子心焦的老父亲,老天这个选择,你叫我怎么去区分?
“舒云,不要提出今天邀我见面的目的,你清楚我出来的原因,现在几点了?”
“六点五分。”
“糟糕!”
“怎么了?”
“超过去看小路的时间了。” 程多伦不安而焦虑的眼神,舒云看得又抱歉,又羡慕那被爱得如许深的小女孩。如果陆浩天有程多伦重视罗小路的十分之一给自己,这世界,自己对它,再也没有任何要求了。天底下的事,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平衡?”
“真是抱歉。”
“没关系,好了,我得走了。”
“这么急?我请你吃晚饭。”
“不用了,谢谢,我还得赶去家教。”
“你当家教?”
“一、三、五和二、四、六,两个。”程多伦站起来,耸一耸肩:“早上我还有八十几份报抵要送。”
“这样,不是太累了吗?吃得消吗?”
“开始不习惯,现在很适应了。好了,我真的要走了,再见!”
“多伦!”
舒云叫住了那个转去的背影,小心翼翼的想要说什么,却停在那,讲不出来。
“还有事吗?”
“你真的不考虑我今天来的目的?”
“你很清楚我,是不是?”
“好吧,我不劝你了,你需不需要钱用?” 舒云尽量使自己的口气温柔、缓和,而尊重着男孩:“光靠两个家教和送报的收人,你够用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
程多伦走前一步,感动的望着舒云。
“谢谢你,舒云,——。” 站了有几秒钟,程多伦低头抚了抚手上的书,露出成熟、自立的笑:“不要再叫我回来,我会赶不上家教,现在的父母,对儿女的寄望都很高,请个老爱迟到、不负责的家教,他们会换人的。我走了,再见!”
舒云没再叫回程多伦,望着那瘦长的背形,快步走出餐厅的大门,一份感动,重重的敲在舒云的心坎上,舒云哭了。这个男孩,他长大了,他可爱得令人喝彩,而那份固执,却叫人心疼,心疼的落泪。
☆☆☆
打开门,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舒云不认识这个人,从衣着看上去,是个气派很足的绅士。
没等舒云开口,门口的人先开口了,很礼貌的。
“请问舒云舒小姐——?”
“我就是,你是——?”
“我姓程,是程多伦的父亲。”
程多伦的父亲?这倒叫舒云很意外,这个印象严肃而固执的长者,他到这儿来,显然是为了儿子,舒云侧开身子,引进程子祥。
“是程先生,请进,请进。”
“谢谢你,舒小姐。”
进了客厅,没等舒云开口,程子祥摘下眼镜,擦了擦额头的汗,开门见山的表明了来意。
“舒小姐,今天来打扰你,实在很不好意思,多的客套话我也不说了,今天来的目的——。”
舒云把热茶端上前,挂着对长者尊重的笑容。
“程先生,先喝点茶。”
“谢谢。”接过茶杯,程子祥一口也不喝,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我今天来这,想请舒小姐帮我个忙。”
舒云当然明白指的是什么,更明白这位老先生还不晓得他那个忠心老管家已经来过了。诚恳的点点头,舒云做出一脸不知内情的样子。